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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 ...

  •   直至入暮时分,两人从酒楼里出来,连午饭带晚饭一顿全解决了。
      回到家,雨墨窜上来,“公子,知府大人临近中午离开的。谁成想,他不顾体统没坐轿,乘车去的接官亭,活生生等了一个时辰。”
      “嗯,让他等我远远胜于让我等他。”
      嗯?这话的意思是……雨墨眨巴眨巴眼睛。
      蒋启鸿缓步进入书房,抽出空白扇面,撑着桌沿失笑,“要不要多画几幅以备不时之需?”
      蘸墨落笔,一条蜿蜒大河,河上横卧一座精巧的石拱桥,粼粼水面上,一柄折扇半隐半现随波而逝。题写:接官亭。闲章“啪”盖在其下,两个殷红的古体草书——启鸿。
      捡了个田黄冻石阳雕扇坠挂上。
      第二天,与老御史相约,交接点衙授印。御史衙门有什么可交接的?一不管账,二不管军,想扯皮都找不着机会。无非几只箱子,装了几册积压的卷宗,记录些诸如某武官僭越礼制不骑马反而乘轿之类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
      或许有人要问:难道就没有官员重大的违规犯法事件?
      ——有!
      但是——
      全在京中都察院,早八辈子就呈上去了。
      老御史多正直宽厚与人为善啊!本职工作是养花种草,大马路上看见官员当众强抢民女,他能拎着鸟笼子优哉游哉地从旁边踱过去,眼皮都不带掀的,所以老御史在扬州百官心目中,那就是廉明勤政秉公执法的一代楷模啊!这衙门里的案件簿干净得跟水洗过一样就是老御史高风亮节最好的证明!
      点衙点到后衙,得!这回更干净,何止像水洗过一样,简直就是洪水过境般洗劫一空。整个院子坑坑洼洼,都没下脚的地方,葡萄藤、海棠树、成排的芍药花……能挖的全挖了,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蒋启鸿仰望唯一还竖直站立的茂密刺槐树,问:“这树难道不开花?”
      老头呵呵干笑,“开,太白。”
      蒋启鸿指着地上躺着的栀子花,“它开的是红花?”
      老头讪笑,“它芬芳扑鼻。”
      蒋启鸿点头,笑说:“此言甚是,不过御史大人可以尝尝槐花,听说滋味甘甜。”
      老头悻悻地笑,“蒋大人说笑,老朽没事一般不喜欢跟蜜蜂抢吃的。”
      蒋启鸿挑眉,老头陡然回过味儿来:听他话里话外,莫非他吃过槐花?刚想补救,蒋启鸿看向围墙隔壁伸过来的樱花树、玉兰树、梨树……繁花似锦,问:“大人即将卸任,不知知府大人可曾赠送表礼?”
      老头一指两棵樱花树,“那就是表礼。”
      蒋启鸿笑了笑。
      绕过假山,一阵嘁哩喀喳的声响,有个泥水匠正在砌墙,要把连通后衙的葫芦门砌死。
      老头皱着眉过去,“怎么回事?”
      泥水匠赶紧答:“管家老爷叫小的把门砌上。”
      “让让,让让。”老头一把将泥水匠划拉到一边,从矮墙上跨过去,“体仁!体仁!”
      衙役急忙拦住老头,“御史大人,我们老爷正在大堂上审案,抓了几十个外地匪徒。”
      “转达知府大人,公事完毕,当面一叙。”
      “是。”
      接完印,老头算是彻底无官一身轻了,跟蒋初坐在后衙一边闲话家常,一边指挥人手往车上装花草。
      葫芦门越砌越严实,已经有一人高了,老头来回问了好几趟,“你们大人还没退堂?”
      太阳晒着,微风吹着,蒋启鸿躺在靠椅里,续水、品茶,闭着眼睛轻摇折扇,感觉随时会睡着。
      日上中天,前衙一声铜锣响,泥水匠“咔嚓”砌上最后一块砖,得!前面散衙了,后面的大门也严实了。
      再瞧我们的蒋三公子,鼻息匀细面容沉静,人家已经睡着了。
      龙慕来到后院,对着葫芦门踱了两步,找了条大点的缝隙,趴上去偷偷窥伺,一眼就看见了蒋启鸿。直勾勾盯着他,这脸长得——啧啧……只要不说话,谁看得出来他是个流氓?温润如玉富贵闲散的大家公子讲的就是这混蛋吧,可惜啊,实在是可惜啊,这脸怎么长他身上了?还不如骆封呢,冷是冷了点儿,好歹骆封有点儿情绪还能表现在脸上。他倒好,整个儿一笑面虎。不过,至少有一点还是值得庆幸的,前天晚上,我,把他,给嫖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嫖彻底,唉……
      正异想天开之际,眼前一晃,陡然看见一只皱纹深陷的眼睛,龙慕吓了一大跳。
      “体仁啊,你怎么把门封上了?你还欠着我两棵樱花树呢。”
      龙慕眼神一转,看见蒋初眉头一皱,幽幽转醒。赶紧讪笑,“御史大人,吃饭了吗?时日不早了,一起吃吧。”
      “好。”不远处蒋启鸿慢悠悠地说。
      龙慕愣住。
      蒋启鸿微笑,“现在我是御史大人。”
      龙慕扭头就走。
      蒋启鸿抬眼,视线越过围墙,两棵樱花树茁壮繁盛高耸入云,花瓣纷纷扬扬飘飘荡荡,风一吹,一片粉红的花瓣雨。
      吃完饭,樱花树枝骤然剧烈摇晃起来,花瓣像下雪一般倾泻而下,落了蒋启鸿满肩满身。
      正当此时,“轰隆”一声巨响,蒋启鸿睁眼,刚砌完的葫芦门瞬间崩塌倒地,老御史和龙慕站门边上呵呵傻笑,龙慕行礼,“蒋大人,樱花树根深叶茂,根须已经深入到御史衙门的地底下了。”
      “是吗?”说完,头一偏,闭上眼睛接着睡。
      俩人面面相觑,龙慕悄声问:“这话什么意思?”
      “不会是不让挖吧。”
      “应该不会,瞧你院子里,花花草草全挖光了,他不也就眼睁睁看着嘛!”
      “废话,那时候我还没交接,那是我的衙门!”
      得!现如今,变成人家的衙门了!
      龙慕捅捅老头,“要不你去跟他说说?说真的,他挺好说话的。”
      老头瞪眼,“扯淡!凭什么我去说?是你欠我两棵树,圣人有云:当言而有信。”
      龙慕瞟瞟蒋启鸿,给老御史赔笑,“大人,您看这两棵树枝繁叶茂,估计种了几十年了,年纪也大了,也没几天活头了,要不您让它们接着苟延残喘?”
      “没几天活头了?那正好,种在寒舍,我技艺高超,能让它俩世世代代子孙满堂。”
      龙慕嘴角一阵抽搐,一把握住老头的手,语重心长,“大人,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缙绅士大夫当以气节为重!樱花,下等凡品,不登大雅之堂,粉色不是正色,妖而不庄,媚而惑心,蛮夷倭人没见过大世面种种也就得了,您气度高雅,种它岂不惹人笑话?要不我上街给您买两盆兰花?”
      老头幽幽叹息,“你说得对,缙绅士大夫当以气节为重……”
      龙慕微笑。
      “……所以,你觉得言而无信很有气节?”
      龙慕一口唾沫呛进气管里。
      这回换老头一把握住龙慕的手,语重心长,“体仁啊……为官之道无外乎四个字——上下周全。把老百姓哄得再好又有何用?他们能让你升官发财吗?所以说,把同僚上司哄好了才是正经。”推了龙慕一把,悄悄耳语,“去,哄哄蒋启鸿,你一个多月前怎么哄我的,现在就怎么哄他。”
      龙慕恨不得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心中痛骂:哄他?我哄得了他吗?哄你,逮只鸟揪朵花就行了。哄他,我得把自己赔进去!
      最后,老头一巴掌将他推进御史衙门,“你刚才也说了,他挺好说话的,那你还怕什么?”
      龙慕刚站稳,抬起头,呵呵地笑,“御史大人……”见蒋初从靠椅上起身,慢条斯理地往内堂踱去。
      “别啊!别这样啊!”龙慕一把拖住他,“一句话,就一句话。”
      蒋启鸿挑眉,“陪我吃饭?”
      “啊?”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还没吃?太阳都偏西了。”
      蒋启鸿抬头看看太阳,往回走,“确实偏西了。”
      龙慕冲他背影喊:“能到你院子里挖……呃……”蒋启鸿已经进了内堂了。
      龙慕摸摸鼻子退回来,朝老头一摊手,“爱谁谁!伺候不起!”
      老头瞧瞧樱花树——茂盛成这样,起码长了一两百年了,实在是舍不得,拽着龙慕这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啊,末了冒了一句,“依大明律,老朽无官无职,非请不得进入各级官府衙门。”
      龙慕斜眼,暗骂:你就樱花树下死,做鬼也风流去吧!
      最后迫不得已,亲自端着四菜一汤进了隔壁内堂,进门先满脸堆笑,“御史大人,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过来,把门关上。”
      龙慕脸立刻拉了下来,往门框上一靠,爱吃不吃!
      “好了好了,过来把托盘放下,汤快洒了。”
      龙慕放下托盘,也不客气,往椅子上一坐,抱着胳膊架起二郎腿,说:“你还矫情上了,昨天那点破事你还惦记着?不就没陪你吃饭嘛,再说,昨天到底谁丢人啊?我都不计较了,你今天至于绕这么大圈子吗?说真的,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跟做贼似的跑来扬州做什么?”
      蒋初失笑,“到底谁矫情?你把葫芦门砌起来做什么?”走去把门关上,屋里光线立刻暗淡下来。
      龙慕心头一颤,急忙跑过来拽门闩,嘴上打马虎眼,“这么黑,待会儿再吃进鼻子里!”手指还没碰到门闩,蒋初手腕一翻,一挺身将他压在门板上,搂着腰吻着嘴角低低地笑。
      龙慕大翻白眼,斜视屋顶,大加赞赏:“吃饭去吧,一会儿天都黑了,你倒是谨遵圣上教诲以俭治天下啊,两顿并一顿,会给我省粮食,该全府大力推广!”
      “体仁,我们吃点别的吧……”
      龙慕立马汗毛孔倒竖,捧着蒋初的脸,左一眼右一眼,吧唧一口亲他嘴上,伸舌头进去搅了搅,搅得那是忒投入啊,水声哗哗地响,顺着嘴角往下淌。龙慕退出来,舌头一卷,把水渍舔干净,推了他一把,“好了,头菜冷盘完事了,吃饭去吧,这都六个菜了,已经违背太祖遗训了。”
      蒋初摇头失笑,额头抵着额头细细摩挲。龙慕被他压得胸闷气短,蹭着门板扭来扭去。
      拍了拍他的脸,走至桌边,提筷子夹了根青菜。
      龙慕往对面一坐,把汤往前移了移,陪着笑说:“蒋兄,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中间有些误会,今天就把话说开了,您意下如何?”
      蒋初喝了勺汤,品味半天,“咸了。”
      龙慕朝天翻白眼,再接再厉,“这样好了,我不告诉骆封孔瑜你偷他们的地图,你也不计较我满扬州城抓你行不行?男人嘛,胸怀宽广海纳百川才能配得上您雍容和煦的堂堂相貌。”
      蒋初挑了口饭放进嘴里,咀嚼良久,放下筷子,漫不经心地说:“孔瑜丢地图了?知府大人有人证吗?有物证吗?”似笑非笑地靠过去,轻声说,“诬陷同品级朝廷命官是革职查办的罪。”
      龙慕顿时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终于找到个恰当的词语,“你卑鄙无耻!”骂完懊恼之极。
      蒋初撤回身,接着吃饭。
      龙慕干看了好一会儿,“砰”一声坐下,哀叹一声,把椅子拖过来,攀上他脖子,下巴搁他肩膀上,“蒋兄……呃……叫蒋兄多见外啊,我们都这么熟了,叫你启鸿好不好?”见他脸色温和,龙慕就当他同意了,接着说:“启鸿,我确实全城抓你了,可你也往京里参我了,咱们各有各的错,扯平了,谁也别计较了,你看行不行?”
      “各有各的错?我还会犯错吗?”转过脸,官帽相触,声音低哑,“其实,世人皆知,我有生之年从未犯错,将来也不会犯错,如若你觉得我犯了错,”微笑,“那你应当检讨这个结论是否犯了错。”
      一口老血憋在胸口,龙慕傻眼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眉毛倒竖,“你大言不惭!除了你还能有谁?事后我想通了,折子是递进内阁的,铁定是你!锦衣卫还管封路的事?他们吃饱了撑的!你未交接就参劾官员,这是越权!”
      “我是吏部郎中,专职考核各级文官的政绩,检举官员不当行为实属稀疏平常。况且你年终还要向我述职。”
      “啪”,脑袋里不知哪根弦断了,龙慕对着他的脸干抽鼻息,这张脸长得——忒他娘的大尾巴狼!!!
      蒋初垂下眼睑接着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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