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渐无书》阮之之

1、楔子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金发碧眼的西方美女身着大红对襟龙凤褂，伴随她的一举一动，颈前那枚玉麒麟翡翠微微颤动，映衬着那张高鼻深目的西式面容，用她旁边刚留美两个月的小伙子的话来说，“真是违和感满满。”
　　偏偏她的鞠躬跪拜都做得有板有眼，规范无比，换做秦琼，也未必能有她做得那么到位。
　　同桌的阿姨们早将新娘的人生八了个底朝天，美西中三国混血，那三分之一的血统来自香港。虽然在美国出生长大，却从小接受系统而严谨的汉学教育。大学在著名的威尔斯利学院修习东亚语言和文学，算是冰心和宋美龄的小学妹。
　　连婚礼最后都选择了中式的，阿姨们啧啧称奇，“点心师都是专门从上海请来的，真是不要太认真！”
　　秦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含着一块云片糕，半天都没有吃完。

　　其实她跟新郎新娘哪一方都不熟，她的咖啡馆也离这片举世闻名的唐人街很远。
　　原本是毫无关系的。
　　前段时间几个说着广东话的华人阿姨误闯误入咖啡馆，见同是中国人，便亲热地聊开。
　　还好常来她店的也有几个香港人，她也能听得懂一些粤语。咖啡店便时常出现阿姨们语速飞快地飚着粤语，她用普通话慢悠悠回答的情景。
　　一来二往便知道她独身母亲的身份，怜悯心顿起，“阴功吖！咁后生就冇佐个老公，又系异国他乡，独身女人点得噶！（造孽呀！这么年轻就没了老公，又是在异国他乡，独身女人怎么能行呢！）”
　　热心过度的阿姨们便开始张罗帮她在华人圈里找个条件好又般配得上的，“你咁后生咁靓，姨姨绝对唔会是但介绍D人俾你！（你这么年轻漂亮，阿姨绝对不会随便给你介绍人！”）
　　她拒绝多次，但热心的中年女人的毅力绝对可以绿化一个撒哈拉。她最后也还是拗不过，被她们拉来参加这个婚礼，说是新郎家有个表哥，家财过亿一表人才。
　　阿姨们兴致勃勃，而她心不在焉，和那位亿万先生喝了杯酒，便对他和阿姨们相同的殷切眼神置之不理。
　　从单身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打算这辈子再找谁。大洋彼岸那个人每个月飞过来一次，看她一眼就走。这份深情，她17岁时就在享有。
　　而她的心早已死于那个日落的黄昏，死于残阳如血，死于他最后那句，“傻瓜，快跑。”

　　死灰复燃的前提是，还有那一堆灰。
　　而她的心，烧成灰，碾成沫，最后一把洒进太平洋。
　　她小时候听过那首歌，我等的船还不来，我等的人还不明白。
　　而后来才发觉，是她一直不过去，也是她一直不肯明白。徒留到最后，被锁在这座名为回忆的孤岛上，一生一世，也渡不了岸。

　　酒店大堂忽然一阵喧嚣，似乎已经礼成，司仪正八卦地追问新人交往的细节。新郎是典型的华裔青年，颇有些羞涩，新娘仗着能讲一口流畅汉语，从他们相遇开始讲起。
　　只听了个开头她的眼泪就砸了下来。
　　他们相遇在旧金山一间华人开办的福利院，新娘长期在那做义工，某天照例在晾晒刚洗好的被单，就听见不远处的蔷薇丛后传来的声音。
　　年轻男子在小孩子的哀求下，磕磕巴巴地唱故国古老的童谣，“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咧咧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啥事儿？掌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明早起来梳小辫儿。”
　　她笑得眉眼弯弯，自此将他看入眼中，做他的媳妇儿。

　　新娘在喜宴上大声唱童谣，唱得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久远的北方童谣，久远的千秋雪岭，有个人在那样寒冷的冬夜，将她搂在怀里，对着她的耳畔轻轻唱。
　　掌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明早起来梳小辫儿。
　　她推一下他，脸色像窗外苍白的月，“你以为你多小，还唱童谣。”
　　他一笑，头抵着她的额头，“你不懂。”
　　她是不懂。不懂他渺远如月的情意——以为远在天边，而她却从不肯抬头看，她一走，月亮也走。无声无息。
　　一如多年那个雪夜，她在长路上走了多久，他就在身后跟了多久。一回头，就能看见他站在身后，肩上落满了雪花。

　　只是，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美好的东西注定无法长久。她的天空，到底失去了唯一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跪谢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