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与海港之诗》唇亡齿寒0

4、第4章 弑君

　　索瑞在宫殿的流水花园里见到了那个女巫。

　　流水花园是仿造北方尼达尔国冰封港公爵的温泉庭园而建的，据说先王少年时曾乔装打扮，潜入冰封港，造访了那座流淌着温泉的精巧庄园。他大为感慨，回国后下令建造了这座流水花园。劳工们从地下掘出泉水，用大理石雕刻水渠和水池，让泉水在一座座精美绝伦的雕像间蜿蜒流淌。水渠边种植着各色花木，每个季节都能看见时令鲜花盛放。索瑞的祖母常在花园里宴请慕卡尼亚的贵族，举行盛大的舞会，贵族女眷和孩子可以随意进出这座美丽的花园。曾有一段时间，花园里满是和鲜花一样美丽的仕女，水池边到处能看见孩子活泼的身影。索瑞的祖母过世后，她的丈夫下令封锁这座花园，只有受到邀请的人方可进入。在园丁精心的打理之下，流水花园美景依旧，却冷清了许多。

　　那女巫就站在花园中央的喷泉边。

　　在慕卡尼亚的宫廷，女巫大名鼎鼎。数十年前，她孤身一人来投靠索瑞的伯父，当时的慕卡尼亚国王。她为国王建言献策，赢得了国王的欢心，在她的劝说（或者说是怂恿）下，国王发兵北上，攻打尼达尔国。结果慕卡尼亚的确夺得了尼达尔南方大片领土，但国王却也客死异乡。后来，她又转而支持国王的弟弟，也就是索瑞的父亲，辅佐他继承大统。索瑞知道，父亲从不信任这女人，却又不得不接受她的帮助。他对她又敬又怕，他的臣子也有样学样，这使得女巫在宫廷中地位超然，就连首相对她都要俯首帖耳，莫敢不从。

　　时至今日，距离慕卡尼亚和尼达尔战争已过去了四十年，索瑞的父亲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但那女巫却依然青春不老。她出现在人前时总戴着面纱，遮挡自己的脸孔，让人看不清她的相貌，但透过她清脆的声音和隔着面纱隐隐传来的香气，还有她裸露在纱袍外的双手，她光洁的额头，她明亮的眼睛，她婀娜的体态和行走时风一样轻巧的步伐，人们知道她并没有随着时光流逝而老去。所以人们都说她是个女巫。她有名字，但大家都称她为“维琴”，在古帝国语里，这个词的意思是“黄昏的阴影”。

　　索瑞敬畏这个女巫。但他也充满了好奇。那面纱下的脸孔究竟是怎样的呢？是如传说中一样美艳万方，还是丑陋不堪，所以她才刻意不露出真容？这女巫为何来到慕卡尼亚，为何协助索瑞的伯父和父亲，为何能够青春不老？这些问题的答案，索瑞都想知道。

　　现在，女巫就在他面前。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纱袍，裸露着洁白的双臂，依照礼节，两手交握在身前。一条金色的腰带束着她的腰身。她一如既往戴着面纱，头发则用缀着宝石的发网拢在一起。她的眼睛上方画着浓重的眼影，使她看起来充满了异国风情。

　　“日安，索瑞殿下。”女巫说。她的声音像花园里的水流那样清澈。

　　“日安，维琴。”索瑞像其他人一样称呼她的绰号。

　　“您到得真准时。”女巫眨了眨眼睛。索瑞觉得她的面纱下面一定是一张笑脸。不知为何，他便是如此认定的。

　　索瑞微微蹙眉，“要是你再耽误我，我可就要迟到了。”

　　“您已经到了。”

　　“你说什么？”索瑞对女巫故意拐弯抹角的说法方式感到很不耐烦，“我父王召见我，我要是再不去宫殿里面见他，他就要发怒了。”

　　“要见您的并非温内特陛下，而是我。”女巫柔声说。

　　“什么？”索瑞瞪着女巫，“你竟敢假传我父王的旨意？”

　　他觉得女巫仍在微笑。她的眼睛弯了起来，靛青色的瞳仁里充满了促狭的笑意。

　　“我有些事想和您单独谈谈，殿下。”女巫松开交握在身前的双手。她缓慢地走进索瑞，身上的珠宝随着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我听说最近一段时间，殿下参加了好几场秘密集会，可有此事？”

　　索瑞紧绷着脸，冷汗却顺着他的脖子流了下来。这女巫知道。他想。我们的事，她一清二楚。既然她知道，那父王肯定也知道了。

　　“只不过是志趣相投的年轻人之间的聚会而已。”他轻描淡写地说，“难道你也想参加吗？”

　　女巫盯着他，像猎豹威慑猎物那样从他身后绕过去，又绕到他面前。她的目光一刻也未曾从他身上离开过。“在聚会上，你们都聊些什么呢？”

　　“谈天说地，无所不聊。”

　　女巫伸出一只手，做出邀请的姿势。虽然很不情愿，但索瑞还是依照礼节握住了她的手。他闻到了女巫身上丁香的香气。

　　女巫引导着他，往温泉花园深处的宫殿走去。平日里闲来无事的时候，索瑞的父亲就待在那宫殿里。女巫这是要带他去面见父亲吗？

　　“殿下，众所周知，古老的第一帝国因为统治者的傲慢而灭亡，在它的废墟上，第二帝国建立起来。而第二帝国灭亡后，它的领土分裂为三部分，一部分是北方的尼达尔，一部分是南方的约德，还有一部分就是我们慕卡尼亚。慕卡尼亚王室的血统，可以追溯到第二帝国的末代公主，而尼达尔最初的统治者，不过是由于略有功绩而被提拔的平民而已。那么，慕卡尼亚的王室就算要复兴第二帝国的荣光，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既然如此，为何我们的国王不可问鼎尼达尔的霸权呢？”

　　索瑞阴郁地说：“我们曾试图征服尼达尔，但失败了。”他看着女巫，“如果我没记错，那次战争也是你筹划的吧？”

　　“我尽心尽力，却功亏一篑，这都是因为先王——您的伯父——竟然迷恋上了尼达尔的公主，结果呢，婚礼当夜他就被刺死了。”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是人之常情。要怪就怪尼达尔的妖女，竟然使美人计。”

　　女巫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呵呵呵呵，王子殿下和普通的男人也没什么两样嘛。男人受到了诱惑，就把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全然不承认是自己色迷心窍。”

　　“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假如换成王子殿下您，会被美色所诱吗？”

　　这女人想套我的话。索瑞想。她有什么目的？想让我在父王面前失言，出一场丑吗？还是她知道了我们的聚会……知道我们打算再度北进，攻取尼达尔？

　　“我不知道。我又没见过尼达尔公主长什么样子。”

　　“殿下，假如说——我是说假如——您现在是一国之王，御驾亲征，领兵攻入尼达尔首都，杀进了宫殿。尼达尔当今的女王莎恩陛下年方二十，貌美如花，她请求同您结为连理，换取和平，让两个国家合二为一，您便可合法统治尼达尔——您愿意吗？”

　　“伯父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索瑞说，“倘若她真的美得惊天动地，我就把自己的眼睛刺瞎，看不见她的容貌，也就不会被诱惑了。”

　　两人来到宫殿门口。原本该在门口执勤的卫兵一个也不见，不知是偷懒去了，还是女巫故意将他们支开。

　　“四十年前，”女巫压低了声音，似是怕人听见，“先王身死，军心大乱，当时您的父亲还是亲王。我告诉他，此时正是绝好时机，如果他振臂一呼，便能拥军百万，继续北伐。哀兵必胜，届时我国即可一统北陆。但他不肯。他胆小怯懦，不敢更进一步，放着到手的果实不要，退兵还朝。虽然占领了尼达尔南方的大片土地，但还是未能消灭僭主，复兴第二帝国之荣耀。如今他已年迈，更是丧失了雄心壮志，如何不教人惋惜！要是换作您，必然会出兵北伐，继续先王未竟的大业。到时候，您不仅是尼达尔和慕卡尼亚的国王，更是第三帝国的缔造者，伟大的皇帝。您难道没有这样想过吗？”

　　索瑞猛地撤开手。“维琴，你在说什么？”他咬牙切齿，“你这是在叫我叛国吗？”

　　女巫摇摇头，反而向他行了一礼。“这怎么是叛国呢。您是陛下唯一的儿子，早晚都是要继承王位的。只要您肯点一下头……”她的声音像毒蛇发出的嘶嘶声，“我就能让您立刻登基为王，号令全国。”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难道殿下想再等几十年，等陛下老死后再继位？到时候怕是一切都迟了。尼达尔现在的王上是个小女子，国中又无智勇双全的将帅，怎可与您匹敌。几十年后，那小女子长成老狐狸，身边又有夫婿儿女辅佐，国内还有精兵良将，到时候再进军，恐怕就迟了！”

　　“再怎么说也不能……”

　　“莫非您就没有动过一点类似的念头吗？”女巫像在咯咯笑着，“在您参加的那些秘密聚会上，您的朋党友人所讨论的，不正是如何北进，攻城略地吗？现在您可以将纸上的筹划变为现实了，难道不好？”

　　她知道！索瑞觉得心脏都抽紧了。她知道一切！

　　“只要您点一下头，”女巫从他身前让开，做出邀请他进入宫殿的手势，“您连手指都不用动一下，我自然会替您办好一切，保证滴水不漏。”

　　索瑞像着了魔似的，跟着她走进宫殿。殿内空无一人，原本应当在父王身边服侍的男女侍从，竟一个也没有。他看见父王坐在殿内的王座上，垂着头，两只手搭着王座的扶手，似乎在睡觉。他又走进了些，发现父王的胸膛没有起伏，脖子上有一道血痕，王座之下的阴影里积了一小摊鲜血。

　　索瑞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一瞬间从他身上褪去了。他觉得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一只手撑住他的后背。是维琴。女巫扶着他，白色的面纱落在他的肩膀上。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

　　她贴在他身侧，伸手撩开面纱，双唇凑到他耳边轻语道：“我早已替您办妥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