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梦(1)》鲁仲宇

54、 玫瑰盛开时

　　姬荣华梦到仙境中有细花子，梦醒之后就陡然想到还一直没有到细花子的坟茔上看望过，故此，第二日中午，他到了安葬细花子的荒地上。（乡俗是未成年死亡和非正常死亡者不得安葬于祖坟山，只能安葬于荒地上。）在这荒地上，有着三株盛开的玫瑰，分外显眼。可是，无法找到细花子的坟茔。就在他非常着急的时刻，有一个10岁左右的他叫不出名字的但似曾认识的女孩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女孩子说细花子葬在何处她知道。随之，她扬起右手一指，说：“草儿长得高一点点的那个位置，就是细花子的坟茔。”姬荣华急忙走了过去。到得地方，才发现这儿的土是比周边的土略微高一点儿；草比周边的草稍微茂盛一点儿。自然而然地，他意识到这草比周边的茂盛是细花子的香魂再生的结果。“细花子，细花子。”他对着茂盛的草轻唤，继而，将草一把一把地轻抚、轻握，泪水涌了出来，人跪了下去…… 又再日中午，他将细花子的坟茔稍微加高了一点儿、加大了一圈子，并且，用一块青石板于坟头做了无字碑记。差不多忙了两个钟头。期间，不曾有其他人出现在这草地上。也不可能有其他人出现在这草地上。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想起一个有关的问题：昨日中时，那个女孩子怎样就出现在了这荒芜的草地上了呢？她怎么就知道我姬荣华来到这里是为了看望细花子呢？既似曾认识怎么就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呢？啊，两三年前，不也是她告诉我关于细花子已经撒手人间的事么！对了，正是她，她不是别个，她就是细花子本人！虽然她的相貌略有改变，但她的姿势基本没变！故此，他再次跪倒于细花子坟前，许久，许久，然后，低声地说：“细花子，你的情，我姬荣华领了。你已经修炼成仙人，你就安息了吧！如果你认为做仙人还是没能够还你一个女儿身的公平，那么，你就转世轮回吧，做我姬荣华的女儿吧，到时候，我姬荣华一定维护你的正当的婚姻权利！”
　　从此以后，姬荣华就希望刘珍珠解怀时迎来的是“女儿”。
　　现在，又到了玫瑰盛开时节，姬荣华得了小宝宝，问世的果然是“女儿”。姬荣华认定这女儿是“细花子”转世轮回，因而百感交集。他决心将以百分之百的热情，来对待女儿的人生，特别是在女儿未来的婚姻方面，决不设难。
　　经再三考虑，千金的芳名落实为“姬丹桂”。姬荣华便称呼堂客为“桂她伊”，或者“你伊”；刘珍珠因为有了小宝宝姬丹桂，就称呼老公为“桂她爷”，或者“你爷”。
　　就在这时，工作组在长丹湖湾召开了“互助合作”动员大会。会上，工作组的吴组长说：
　　“互助合作”是我党实行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发展生产力的大政方针，是农村工作重中之重。
　　从“实行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这个角度讲，“互助合作”是“政治运动”；从“发展生产力”这个角度讲，“互助合作”是“生产运动”。由于“互助合作”的落脚点是“发展生产力”，因而，“互助合作”的性质是“生产运动”。
　　互助合作的社会意义在于共同富裕、共同上升，避免雇佣剥削、避免贫富悬殊。
　　“互助合作”的第一步是成立“互助组”，当“互助组”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将“互助组”升级为“合作社”。合作社也可具体称为农业社。互助组时期，各家各户的生产资料和收入，归各家各户，只是组内的劳动力和牛力和大农具，互相调济余缺，以利适时耕种，不误农时，从而达到既增产粮食又节约开支的目的。这是就生产方面讲。从政治方面讲，是要使人们的思想进入社会主义萌芽状态。农业社时期，所有生产资料，包括田地、山林、耕牛和大农具，为大家共同所有；收入，实行按劳分配。这是就生产方面讲。从政治方面讲，是要使人们的思想进入社会主义半透明状态，直至透明状态。
　　概括地说，农业社具有明显的“生产”和“政治”诸双重性。相应地，农业社的每位劳动者，必须具有一定的政治素质。
　　吴组长说完后，王伟紧接着说：互助组的组成方式，就是自由组合与指定组合相结合。每组设一名组长。组长由本组过半数的组员民主选举产生。互助组的规模，最小不得小于五个大户。所谓大户，就是家庭人口不少于三人，而青壮年劳动力不少于一人的户。散会之后，自由组合随即开始。组合完毕后，由互助组长登记造表，报送工作组。自由组合整个过程所费时间，不得超过三天，以免延误生产。随后的指定组合，所费时间可能要多些。
　　末了，王伟环顾会场，说：“如果其他同志没有别的意见，散会！”
　　青壮年之家，很快搞到了一起，形成了几个互助组。剩下了无劳动力的人家或者体弱有病的劳动力差的人家，即“困难户”。困难户大都自发地到一堆商议，看是不是能合在一起寻出路，争个志气，不让那几个组被“指定”而将这几家分了去。既年老又无劳动本领的单身汉姬玉阶，不愿麻烦互助组，更不愿麻烦这些没人要的人家，不参加商议。工作组的方干部上门走访，了解意向，玉阶说：“有了几升田地做依靠，知足了。够麻烦政府、麻烦大家了！我不再给大家添麻烦！”
　　方干部说：“谈不上麻烦。党本来就是为使穷人过上好生活才打天下。共同富裕，共同上升是我们的工作方针。安排你就近去姬荣华同志领导的互助组里，你看怎样？”
　　“说句实话。”玉阶说。“解放前，我凭抹牌玩钱的游戏过日子，没做过庄稼，如今种庄稼是外行；人又老了，没有几多力气，不管做么事都畏。去人家那里，实在是给人家添负担，实在不愿去，不敢去。话说回来，不去么办呢？自家做不成庄稼，又不去人家那里，不要饿死？要是都没入组，可请到人帮。给几升谷作工钱。眼下，人家都有组箍着，我找哪个帮呢？实在难。政府既不许单干，又不许玩钱的游戏。往日玩钱的游戏，有输的时候，也有赢的时候，顾自家一张嘴是顾得了的。几十年，不是顾过来了？”
　　“也就是说，”方干部说。“政府于生活方面，给你带来了困难。越是这样，政府越有责任安排好你的生活，使你老有所依，老有所养。你就归姬荣华同志关照了！就这样说定！”
　　工作组的这位干部当即会见了正在召开贫协小组会议的姬荣华，对姬荣华谈了姬玉阶的处境，表述了自己的意见，希望姬荣华同志能够响应党的号召，带头维护党的共同富裕，共同上升的治国方针。
　　“我姬荣华时刻听从党召唤！”姬荣华当众一拍胸脯，同时声若洪钟地说。“作为贫协小组的组长，和互助组的组长，姬玉阶的事，我姬荣华负全责，党不用再为他操心。我姬荣华要用实际行动，向党汇报，争取早日入党！”
　　“好，很好！”方干部笑着说道，随之，离开了会场。这位干部也不是党员，姬荣华并不清楚这个。
　　方干部走出不远，便一边走一边低声而徐缓地说道：
　　党发展个把党员，若要列队评比，这姬荣华得靠后站。本来，他听从党召唤的落脚点是“入党”，而不是别的，这就是犯了错误。因为，加入党组织，只是阶段目标，相应地，他听从党召唤只能够是阶段意识，是短期行为！
　　党需要党员长期地、永远地听从党召唤。因为，党的最终目标，是经数代人的努力，在全人类实现共产主义，人的觉悟方面，实现各尽所能；社会财富方面，实现按需分配。而党的史实表明：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各行其事，是不能够得胜利的，是实现不了共产主义的。所以，各位，必须长期地、永远地听从党召唤。这是从理论方面讲。而从实践方面讲 ，听从党召唤，当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即实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作为党员，或者争取入党的个人，其思想水平、知识及智力等综合能力，是差于“党”这个大集体的，因而，需要听从党召唤。
　　方干部停了说，深吸一口气，稍后，又低声而徐缓地说：
　　当然，姬荣华同志的积极行动和努力进取的精神，很宝贵。可惜，此村像这样的人太少，太少。唯愿姬荣华同志百折不挠，不断提高觉悟，不断进取。“革命靠自觉”。一切，贵在自觉。我们党外人士，主要是存在自觉程度不高的问题。这是很难解决，然而必须解决的问题。来日，应当同姬荣华同志，交换这类看法。党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其殿堂，却是圣洁的。大家想入党，还得努力、努力、再努力！

　　互助组的组长姬荣华努力着。他力排众人的反对，不在乎他人说他“假积极，真虚荣”，而接管了玉阶的田地。
　　这还不算。那些商议组合的困难户，老长时间了，没组合起来，眼见要严重影响生产了，他姬荣华组长不与组内的人合议，独自跑到工作组那里，说愿就近组织几家困难户入组，当即也就落实了。回头一公开，除了姬昌怡夫妇和姬加犁夫妇，群众的意见大得几乎炸了窝。归总的说法是：你姬荣华不该不顾同伙的利益！
　　责难声中，表现得最为出众的是年轻人姬旺林。在众人的声音弱下来时，他盯着姬荣华的面孔，声色俱厉的说：
　　你姬荣华之所以不顾同伙的利益，是因为你的名字叫“荣华”！
　　“荣华”的本义，就是显达。你一心图显达，想着 “入党”，想“入党”想得入了迷，成了 “党迷”，也就迷了心窍！
　　随后，姬旺林环顾众人说道：迷了心窍的人能够为大家做成好事么？肯定不能够！长此以往，前途阴霾，终无出头之日。要想有出头之日，除非要么换组长，要么我姬旺林离开这个组，二者择其一。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大家不必还争吵，争吵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可不可以退组，需不需要换组长，由工作组决定！”姬荣华平静地说，略停，耐心地为自己的名字辩解，说：“至于我的名字，告诉你吧，我的名字是我党早期党员姬甫生取的。甫生哥将这‘荣华’定义为：‘生为“繁荣富强我华夏”而生，死为“繁荣富强我华夏”而死，终生决不图个人的显达！’”
　　“人家的心意，不等于你的心意！”
　　“好吧，你要么样想，就么样想吧！”姬荣华依然平静地说。 “其实，‘入党’与显达不一定搭边。因为，显达专指‘仕途’， ‘入党’不等于做官。再说，‘争取入党’是积极行动和努力进取的革命行为，所以，由‘争取入党’派生的‘党迷’，应该是个美称，希望所有的贫下中农同志都能够拥有。大家具有积极行动和努力进取的精神，是实现个人脱贫致富和国家繁荣富强的前提；如果人们都具有了党员素质，那么，共产主义社会也就由理想变成了现实！”
　　等到群众散去，姬荣华唱起了国歌和他自己曾经创作的《荣华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 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前进！进！
　　荣华！不愿祖国贫穷的本人、把自己的心血、用于社会的进步！革命激情到了最高涨的时候，每天都激动着 发出心底的呼声：荣华！荣华！荣华！ 我永远一意一心，为着繁荣富强中华努力，为着繁荣富强中华，努力！努力！努力！
　　紧接着，由国歌和《荣华曲》演绎出了《党迷曲》：
　　党迷！不愿图谋私利的本人、把自己的心血、用于政治的进步！入党激情到了最高涨的时候，每天都激动着 发出庄严的呼声：党迷！党迷！党迷！我永远一意一心，为着全人类的解放 努力，为着全人类的解放，努力！努力！努力！
　　过后，他“哈哈”大笑，说：“一曲变三曲，我姬荣华有能力编著《三部曲》了！”
　　现场的唯一听众刘珍珠激动得珠泪双流。临动身回家，她恨不能抱了姬荣华亲嘴。
　　姬荣华的《荣华曲》、 《党迷曲》和关于 “党迷”与“荣华”的说法，偏偏被路过屋外的贾区长、区委李副书记、区工作组的领导者吴力等人听到了，干部们一致认为姬荣华的政治觉悟相当高，应该根据姬荣华的入党请求，考虑将姬荣华纳入组织。
　　但是，第二日，爱出众的闹着退组未退成的姬旺林，因为个人的得失，找茬与姬荣华打了一架。
　　姬荣华这是平生第一次与人打架，本是出于“自卫”。由于以前从未打过架，于“打架”是外行，既不知接招避招，也不知人身哪儿是要害中了一招便见倒地之效，哪儿中了招却不见伤但终生伤痛不断根，哪儿中了招见伤重却无关紧要。他吃了大亏。所亏的是他将人家的颧骨处擂了一拳，拳头受了伤不见伤不能言伤不说，人家的脸颊乌了一边，但人家狠狠擂过他几拳，虽痛却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人家到工作组告状、到五门姬游说姬荣华歹毒。看着那伤，听者也就同意“姬荣华歹毒”的说法，于是，要求工作组及时组织全村人开会，批判姬荣华。工作组的吴组长在先已经找姬荣华了解情况，姬荣华有过辩护，说是对方先动手，自家是正当防卫。吴组长问：“人家伤了你哪儿呢？”姬荣华指了指那几处并无伤痕的地方，吴组长看过，说是伪诈，根本无伤。姬荣华说对方是否打过这儿，你可以问别人。于是，说了有谁看见这打架与解架的事情。吴组长也就向他人求证，证人提供的情况不仅与姬荣华所说无异，而且说姬旺林打架是内行，手狠心黑，专朝人家致命的不露伤痕的地方打。这证言激发了吴组长的强烈的保护革命同志的意识。所以，当群众要求吴组长组织全村人开会批判姬荣华的时候，吴组长也就及时组织全村人开会，不过，主题不是批判姬荣华，而是批评姬旺林不诚实，不当如旧社会的流氓那样搞“恶人先告状”，同时强调事情的实质是姬荣华主动将困难户接入互助组而被思想落后的人怨恨，被唯利是图的姬旺林报复，希望广大人民群众，特别是革命阶级的同志们，于今后一定要积极支持我们革命同志的革命行动，切实维护革命利益，维护革命者的人身安全！
　　姬旺林的思想并不因为吴组长一番话而转过弯来：利益损失了，人又被打成这个样子，反而落个不是，公正何在？但作为“革命阶级的同志”，他没有话可以反驳吴组长，所以，只好于大众面前承认错误，向姬荣华赔礼道歉。
　　在这种时刻，姬荣华居然忘却了自己的得失与痛苦，而是陡然想到：在这件事情上，工作组是有责任、有严重失误的。如果工作组先前不搞什么“均贫富”，也就是不搞“土改”，后来不大讲特讲什么“互助合作”诸新鲜话儿，而是直接地将全村的田地、不论是富人的还是穷人的田地，都集中起来，划成几片，每片指定哪些人经管，那么，就要少开许多会，少惹许多麻烦，少浪费大家许多宝贵的时间，社会效益，也就要强好多…… 因而，他对于吴组长为他主持公道，缺少了必须有的感激之情。
　　也是在这种时候，姬加犁回想到了苏联在搞“集体农庄”即推行农业高级合作化的事情。他打算炮轰工作组，要质问为什么不一步到位地推行农业高级合作化，而是要磨群众走这么多弯曲的路？是怀疑苏联的方法不好才不一步到位吗，要怀疑就坚持单干不搞什么“互助组”与“合作社”嘛！是上级不准你们一步到位吗，绝对不可能，别处一步到位的先例多得很。是怕管理能力跟不上才不一步到位吗，也不可能，哪块地种棉花，哪块地种芝麻与红苕，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呢，再说，刘邦、朱洪武等等当皇帝之前没有当过皇帝，大都不知国事为何物，但能够把皇帝当下来，家天下一当就是几百年。现在，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人们单纯的思想也就相应地搞复杂了…… 但终因“内方外圆”的处世哲学教他不要出头露面，他没有将意见摆到桌面上，也没有与他的同学吴力个人交换意见。
　　散会之后，姬旺林离开姬荣华这个组而加入了姬得财的组。（此后，夫妇俩大约两年时间不理睬姬荣华两口子。）
　　因了这肢体冲突，吴组长暂停了对姬荣华的关于加入组织的考虑。他的理由是：为姬荣华作证者所提供的证词，不一定没有弄虚作假的成分，此人也是姬荣华组的组员，其做人圆滑，讨好组长的意识是有的。本着这种理由，他于大会过后不几天，找姬荣华谈话，既关心了姬荣华的健康情况，更是借题发挥地批评姬荣华不应当在阶级兄弟面前搞什么“正当防卫”，希望努力改造世界观。故此，姬荣华思想上的伤痛更比身体上的伤痛严重。
　　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姬荣华寄信给贾区长，谈了这肢体冲突的突发事件，末了，说：吴组长认为我姬荣华不应当在阶级兄弟面前搞什么“正当防卫”，希望努力改造世界观。我姬荣华不能够接受这种意见，理由是：才结束不久的国内解放战争，那战场上双方相厮杀的群体，绝大部分不都是贫穷的阶级兄弟么！如果认同吴组长的意见，那么，我军于战场上越是英勇战斗的人就越是应当努力改造世界观；所有牺牲的战士，都不能定性为烈士！试问：这种逻辑思维您认为正确不？您是否认同吴组长的意见呢？
　　在贾区长的过问下，姬荣华的组织问题还是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