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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塌下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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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段容西还十分年幼的时候,他的父亲便过世了,那之后,他一直跟着母亲生活。那大约是他十一二岁时候的时候,家中存粮已无,母亲又生了一场大病,身体虚弱,干不得什么重活,家中的存粮一日比一日少,日子过得异常艰难。
某天清晨,天光微亮,段容西刚刚清醒,只见母亲跪坐在自己身边,温柔地凝望着自己的睡颜。
“阿娘?”段容西觉得有些奇怪。
“容西,我们要去投奔娘在蜀中的一个亲戚。”母亲轻轻的抚摸着段容西的脸,温柔的笑着。从窗户里射进的天光发出白色的浑浊光芒,屋里的光线有些阴暗。段容西转动视线,看见母亲手边收拾好的两个包裹。
“容西,在这里的话,我们是活不下去的,娘干不了活,我们都活不下去啊。”母亲发出沉重的叹息。
段容西凝望着母亲下垂的眼角,那里已经凝聚着淡淡的眼纹。段容西还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明亮又美丽的眼睛,如今,那眼睛里只剩下深深的疲惫。段容西幼小的心灵觉得异常难受。于是段容西无言地点点头,爬起来穿上衣服,吃了一点发冷的面饼,跟着母亲踏上了茫茫的投奔之路。
那是夏天的时候,白天的时候,行走在烈日底下,不多时就会出一身热汗,身后背着的行囊又大又重,紧紧贴着背部,带来闷热又刺痒的感觉。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长期背着行囊,肩上被勒出了两道红红的印痕,粗糙的麻绳不断的摩擦,皮肤被磨破,伤口又碰上汗水,一阵阵刺痛。
嘴巴又干又渴,段容西不断的用舌头舔着发干的嘴唇,抬起头无力的看着前方。母亲背着比他身上更大更重的行囊在前方步履艰难的前行,瘦弱的背部似乎快要被行囊压断了。
“容西——”母亲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对着段容西招招手,“快来。”
段容西赶过去,“啊,这是——”
母亲点点头,“是溪流。”
青翠欲滴的山林间,有一条溪流从高处流淌下来,清澈的水流表面跃动着细碎的阳光,溪流涓涓流动着,发出细小宁静的声响。
母亲喘着气,把行囊从背上卸下来,蹲下身体,掬起一捧水,嘴唇凑过去喝了一口,“真甜啊。”母亲满足地发出叹息。段容西也凑够去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干得快要冒火的喉咙终到了拯救。母亲还在对着溪流整理着因为赶路而散乱的头发,段容西站在旁边打量着周围。
在山林间特有的肃穆静谧中,偶尔能听到飞鸟扑腾翅膀的声音,兽类奔跑而过的声音。而眼前大团大团的绿色从进入之初开始就没有变化过,浓郁的绿色仿佛永无止境的在眼前伸展蔓延。忽然,段容西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眯着眼睛,以便于更好的分辨。
随后,他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他没有看错,在周围浓郁的绿色的包裹中,有一抹灰色在远处显现。太过于笔直的角度,那是出于人工的结果。那是房子屋顶上灰瓦的颜色。
“阿娘。”段容西指着他看到的东西对着母亲说道,“那里好像有屋子。”
“哪里——”母亲随着段容西的指示站起身来望过去,眯着看见看了半晌,喜道:“那是屋子,容西,你真厉害。”母亲温柔的摸摸段容西的头顶。
母子两人灌了点溪水,朝着在树林间若隐若现的屋子走去。
屋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房顶上塌陷了一块,脚下的地面也坑坑洼洼不平坑。杂草在屋顶上肆意的生长,踏入屋中,一些地砖翻起的地上也已经被杂草覆盖。屋子正中央有座泥像,头部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半个残缺的底座,这里看起来像是荒废已久的小庙。
“太好了呢,容西。”母亲把行李靠在残缺的泥像底座旁边,环顾四周,“今晚,我们就不用在野外住宿了。”
屋顶塌陷了一块,露出一个大洞,阳光从大洞中照射进来,能清楚地看到在黄色阳光中飞舞的轻尘。
母亲找来一些柴草铺好,“再过不久太阳就要下山了,不要乱跑,容西。”
段容西听话地点点头,他站在泥像下,望着那残缺的部位发呆。他似乎可以感受到,从那残缺部位散发出的某种气息。
大约是由于赶路太过劳累的缘故,母亲没过多久就睡着了,呼吸平稳,胸口稳定的一起一伏。小庙里散发着一股常年没人居住而特有的霉味,段容西躺在母亲的一侧,睁着眼睛,透过屋顶的大洞,望着天空。
由蔚蓝变为深蓝,然后逐渐变成深青,再然后,颜色渐渐分辨不出,变成了完全的黑色,有一两点星芒,在黑色的夜空上闪烁。段容西就这样盯着大洞看,不知不觉,时间便流淌而过。
到了半夜,忽然响起了惊雷,天空闪过青芒,雷声仿佛要把天空都炸开,大雨倾盆而下。雨水顺着屋顶的大洞灌进屋里来。
“阿娘。”段容西起身轻轻推了推母亲。他们睡的地方离洞口太近,这样下去的话,不多久,就会被雨水淋湿的。
“阿娘,起来,下雨了。”段容西摇着母亲。母亲纹丝不动。
雨水哗啦啦而下,雨势猛烈,屋里已经开始有积水蔓延,眼见着就要流到母亲躺着的草堆旁。段容西更加用力的推搡着母亲,“阿娘,阿娘,起来,快起来。”无论段容西怎么叫唤,母亲丝毫没有回应。
屋子里漆黑一片,一道又一道的青芒闪过,哗啦哗啦猛烈的雨砸在屋顶上。屋外的雨声,雷声,风声越是惊人,就越显得屋里静谧无声。借着乍然而现的白光,段容西勉强能看清屋中的情况。灌进来的雨水已经开始漫上来,母亲的衣服被浸湿了。
“阿娘,起来,快起来呀!”见母亲一直没有反应,段容西幼小的内心开始慌张起来,他胡乱地推搡着母亲的肩膀,得不到回应的害怕和无助已经快要让他哭出来了。
忽然,段容西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也同样搭在母亲的肩膀上,僵硬冰凉。一道闪电而过,段容西陡然睁大了眼睛,搭在母亲肩上的是一双手,指甲尖长,皮肤上覆满了鳞片,青色的鳞片闪着寒光。那绝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双手。
“哇啊——!”段容西吓了一跳,身体反射性地往后倒。
那双凭空冒出来的双手,抓着母亲的肩膀,一点一点收紧。段容西惊恐的发现,母亲的身体正在往地底下陷进去!
母亲要被怪物拉下去了。段容西的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他想要去拉住母亲,把那双手从母亲身上扯开,可是双脚却在不停的发抖。动不了,他的双脚不听使唤。
“不要……”段容西的牙齿格格颤抖,眼见着母亲身体大半都已经陷进地里。他朝着母亲伸出手去,拽住母亲的衣角,“阿娘……”
母亲闭着眼睛,没有反应。母亲睡觉的地方,已经全是雨水。
“阿娘,快起来呀!”一旦抓住母亲的衣角,身体仿佛又有了力气,段容西扑过去,抓过母亲的双手,想要把母亲拉到一边。
那双覆满了青鳞的双手,仿佛是感知到有人在争夺自己的猎物,用更大的力气把母亲往地里拖去。
“阿娘……”那双手的力气太大,段容西拉不过,母亲的双手一点一点从自己手中滑脱。段容西一边大声叫唤着母亲,一边哭泣起来。
仿佛要把人耳朵都炸破的雷声一声接着一声,盖过了段容西的哭喊。段容西的手中,只有一片被撕扯下来的母亲的衣角。他眼睁睁看着母亲从自己手中滑脱,最终消失被拉进地里,那双手,也消失不见了。
段容西瘫软在地,眼泪顺着脸颊不停的流下来,他张着嘴,想要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只有母亲?为什么只带走母亲?为什么自己被留下来了?
那个时候,如果不是自己发现了这个屋子,母亲就不会有事了。都是因为自己,都是自己的错。
他的头顶就是那个破开的大洞,灌进的雨水把他浑身打得湿透,他却没有知觉。巨大的绝望铺天盖地朝着他涌过来,段容西只觉得快要无法呼吸。
“嘭!”用木棍抵住的大门突然打开,狂风和暴雨一起冲进屋里,“轰隆!”天空中响起了炸雷。
段容西回过头去。
在门口站在一个人,身材高大,头发在风雨中狂乱的飞舞,门外的闪电划破天空,直击到地面。那人站在门口,任由身后狂风暴雨,岿然不动。
是妖怪吗?段容西心想。如果是妖怪就好了,那就带走吧,把自己也一起带走吧。
废弃的小庙只一眼就能看清所有的情况,那人环顾四周,目光停在段容西身上,“哎呀——”那人开口道,“居然会有人。”
那人转身把门关上,哗啦呼啦的雨声被挡在门外,屋里又变成了一片漆黑,那人站着的地方,完全看不清。小小的屋子里,一片寂静。段容西茫然地睁着眼睛。是妖怪的话,就快带我走吧,他想。
忽然黑暗中亮起了一点黄光,那是火折子的光亮。不知何时,那人已经走到残缺的泥像旁边,找了一些干草,点起火来。火堆没多久就生了起来。那人坐在地上,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拿着木棍拨弄着火堆。火光映照在那人脸上,这才看清那是一个男人,长相十分爽朗,下巴上冒着一些青胡渣,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淋得湿透。男人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赤果的上身是精壮的肌肉,男人的身体看起来像是练武的士兵。
屋外的暴雨渐渐小了,不多久便停了。阵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雨收云歇之后,周围只剩下一片寂静。噼里啪啦,燃烧的木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喂,小鬼。”男人开口,对着段容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要过来烤烤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