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扭曲的黑洞（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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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晨醒来的时候，静华女士已经把早餐放在了床边的案子上，一杯橙汁、三片土司、一个煎蛋。
他看见闹钟的指针指向十点钟，并没有为自己错过了上课时间感到懊恼，只是对极严厉的父亲没有把他从床上拖起来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儿子，今天的西式早餐还合胃口吧？”当服部平次光着脚游荡到客厅的时候，正在插花的宅院女主人亲切地问道。
“还好啦，只是土司软了，我喜欢又脆又热的。”
母亲的视线仍低垂在花的线条上，对于顽劣的儿子，她微笑着说：“如果早起三个小时的话，你就可以尝到了。”她的手轻轻地将一株黑色的花朵插在一片满天星和几枝剑兰中间，顷刻间，这束花竟然展现了非同凡响的惊艳。
“那是什么花？”服部好奇地走向母亲，伸手企图碰一下那不知名的花，结果被母亲推了回来。
“你知道今天早晨你爸爸为什么没叫醒你吗？”服部静华没有回答儿子的问话。
他愣了一下，笑嘻嘻地说道：“老爸一定是心疼我昨晚回来的那么晚，让我多睡一会儿。”
母亲一边审视着自己的作品，一边摇了摇头说：“这种可能性怎么可能存在？你爸爸太忙了，一大早不到六点就上班去了。”
服部平次忽然警觉了起来，他感到一定有些事情发生了。于是他决定赶紧穿好衣服，再跑去警局看看，就算老爸什么都不肯透露，大泷警官那里一定有有用的信息。
“平次，你感兴趣的那朵花叫曼陀罗。”服部静华看着儿子神色的变化，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听到母亲的话他突然站定，回身说道：“老妈，那东西可是有毒的，你怎么把它放在家里？怪不得你不让我碰它。”
服部女士只是淡然地笑了笑，幽幽地说：“这东西很难买到，所以早晨在花市看见以后，就兴趣盎然地买回来了。”
真搞不懂女人们都是怎么想的。服部一边关上大门，一边暗自思忖着。忽然他记起曾在哪里看到过这花的花语，说是什么“不可预知的爱与死亡”，真是让人感觉浑身麻酥酥的植物。不仅有毒，还有这么不吉利的花语。
他在警局没有找到自己的父亲，甚至是大泷警官，他们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接手机，不见踪迹。当他询问其他警官的时候，所有人都缄默不谈。服部平次知道，一定有事发生了，但现在他不具备获悉的任何条件，所以他只能等待。
中午饭是在一家拉面店吃的，他只要了一碗乌冬，大口地吞下粗粗的面条又将热汤一饮而尽之后，他坐上地铁，往高井田的方向行进。他要去拜访一个人，这个人在警方的调查中被忽视掉了，他也是偶然在翻阅汤浅圣子材料的时候发现的。
他来到一间破旧的公寓，按响了六层尽头处的房间的门铃，过了许久，才听见屋里有人缓缓地走向门边，问了句“谁啊”。从脚步声可以判断出，来开门的人似乎有些跛脚，一脚轻一脚重。那女人把门开了个小缝，打量了少年很久。
“你就是上午给我打电话的那个高中生？”她大概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个字算得上高了，一米七五左右，蓄着半长不短的及肩发，眉毛很粗，双眼无神而空洞，脸上不施脂粉，感觉上就是一个长相平凡并且疏于打扮的中年女人。
服部平次不露声色地端详着对方，点头说道：“在电话里，你答应我配合我的调查，现在我可以进去吗？”
“我改主意了。”女人的声音很生涩，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打算关上门，不料服部上前用脚把门别住，说道：“涩谷女士，我听说你因为在三年前的医疗事故里出了过失，才从鹿儿岛搬到大阪的。你介不介意我把你现在的地址告诉那位病人的家属呢？我想他们对此一定非常感兴趣。”
涩谷闻的脸开始抽搐，她感觉到被人紧紧地攥住了脖子，浑身动弹不得，她愤愤地看着少年，只得松手任由他推门而入。
那房间简陋得不值一提。没有像样的家具，没有电器。若说算得上现代化器具的，也就只有一个电热水壶和一个收音机了。看得出来，那女人平时就在榻榻米上完成一切事情：睡觉、吃饭、看报纸。这样的生活听起来不是枯燥无味，而是无味到可怕。足不出户的单身中年女人的家，就像在街上拾荒的老头老太太住的地方。一地的方便食品包装纸，说明她大概半个月出去采购一次。榻榻米旁还放着吃了一半的泡面，屋子的窗紧紧地关着，蓝色的绒布窗帘遮盖了整个窗体，只有一个小灯泡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最让少年难以忍受的是夹杂在泡面香气与空气尘土中间的，那食物腐败的味道和某人深重的体味。这样的地方怎么能住人？少年暗暗地感叹道。
“你想问的事我可不知情。”女人一瘸一拐地走到榻榻米前坐下，端起泡面的塑料泡沫碗，大口地呑嚼着，决定无视这个企图来刨根问底的毛头小子。
“我爸爸是大阪的警本部长，听说最近各县府之间好像在合作办理近年来的医疗事故案件呢。”服部没有找地方坐下，当然，这么邋遢破旧的场所，并没有除了主人之外的其他人的容身之处了，他站在涩谷闻的面前，轻描淡写地说着。
涩谷又“哼”了一声，这大概是她的习惯。她把碗放下，眼珠子凸了出来，似乎愤怒已经不可遏制，这么看来，她已经不是面相平凡，而完全可以认为是个丑陋的女子了。她的声音像是寂静的夜空里从远处传来的防空警报，虽然刺耳却并不高亢，她说道：“我问你，如果我满足了你的好奇心，你会给我多少钱？”
大阪少年心里觉得好笑，他开始看不起这个女人。初始，他还被那一览无余的窘迫震撼到了，觉得自己在道义上应该同情她。可她的行为却让他的心却越来越硬了。他有些冷漠地说道：“我没什么钱可以给你。你也看到了，我只是个高中生而已，又没什么经济能力。不过，如果你肯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保证不向人揭发你的行为。”
“不就是三年前的医疗事故吗？你怎么知道那件事的责任全部在我？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那个病人是自然死亡……我只不过是怕打麻烦，才远离那里的。”那女人的托词委婉而牵强。
“既然是自然死亡，为什么被定性成刑事案件来侦查？现在的警察们越来越糊涂了。”关于那女人干过的勾当，他调查的一清二楚。作为大医院的护士，生活清贫而平淡的她突然之间得到一笔横财，作为接受的条件只是为一个病重的老人多打几针。那是涉及到巨额遗产的家族内部斗争，人类的丑恶面往往在最洁白的地方展现的最狰狞。所以，为了钱，涩谷闻的针剂成功地使老人丧命了。收买她的是老人的后妻，以为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到大量的财富。可是老人的儿女们却提出异议，经过验尸，果然确定老人是被害的。于是，涩谷闻不得不走上了逃亡之路。她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这几年来她的身体随着她的心灵一直生活在黑暗中，也许是对自己的惩罚，不过对这种行为更好的解释是，她在寻找最完美的逃避之所。黑暗可以隐匿一切，包括罪恶。因为，黑暗即是罪恶。
她不甘心于被一个比自己小半截的孩子威胁，可是她已经无所适从。她揪着自己凌乱都头发，那因为营养不良而发黄的发丝被她拉扯地像要断裂了一样。她说：“你问吧。但你要保证，不能向别人说出是我告诉你的。”
“那当然。侦探是有职业道德的。”服部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可笑。他很清楚自己的职业是什么。一个高中生而已。虽然以侦探自诩，虽然很多人说他是大阪警界的希望。可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不是职业侦探。所以，他没有职业道德。“那就说说你和汤浅圣子的事情，你们是大学同学，是吗？”
涩谷闻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根烟，又搜寻了半天在床铺里找到一盒火柴。她点燃了烟，吸了半晌，才低声说道：“我和圣子、还有麻美是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她继续吸着烟，空洞的双眼愈来愈黯淡，似乎那往事如她的现状一样不堪，“麻美和城一郎本来是一对理想的情侣。可是，自从圣子见了他一面之后，事情的发展却越来越奇怪。不过几个月，城一郎就和麻美分手了，后来他竟然成了圣子的男朋友。于是，麻美就不再和我们来往了，她在快毕业的时候去了国外，到现在都杳无音信。”
服部平次有些不耐烦地听着这个中年女人讲述着不知所谓的往事，以及那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麻美”，他插嘴道：“我想知道的是，汤浅圣子与笠原晋石是不是情侣关系。”
那女人的笑声穿破了屋子里散乱着尘灰的黑暗，那声音实在是太刺耳了，让少年感到自己脆弱的听觉器官正在受到极大的摧残，她笑了很久，忽然说道：“你在开玩笑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男人是个同性恋者。而且，他不仅是同性恋，还有严重的恋童倾向。像你这样的少年，应该也在他感兴趣的范围之内。”说完，她又继续笑了起来。
“可是我听说，汤浅圣子的婚变确实是因为有第三者的存在……”
“圣子喜欢的男人总是些大人物。”涩谷闻不屑地说着，对于自己的好朋友她也是充满了轻蔑与嫉妒，“我了解她的，对于她来说，能帮她往上爬的她都可以委身于此人。她之所以从麻美手里抢走城一郎，完全是因为那小子当时初露锋芒，已经在国际上得了好几个大奖。圣子刚上大学就开始涉足演艺界，虽然那时只是拍一些平面广告，她的野心却不仅于此而已。”
“那人是谁？”服部迫不及待地问道。
涩谷闻只是自顾自地抽烟，她微闭着双眼，就像要回避掉什么不好的东西，她使劲把烟在地板上按灭，留下浅黑色的印记，抬起头说道：“小子，我不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劝你不要多事。知道这些对你不好。你以为我在躲避什么？你以为杀人的罪行真的会让我像自残的宗教教徒一样，如此自虐地呆在这种地方吗？”
服部平次深吸一口气，他知道那女人大概是掌握了什么致命的秘密。他从衣袋里取出一小罐口香糖，轻松地往口里倒了两粒，嚼了嚼，说道：“就算你告诉了我，你不还是要继续这样的生活吗？既然你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告诉我也无妨。”
“你会后悔的！”那女人的声音像是从腹部发出来的，低沉而充满了怨念。“我给你看样东西。”她开始在榻榻米边上堆放的一堆衣物中翻找，竟然取出了一个相册。她静静地打开，服部立刻凑了过去。她指着一张照片说到：“这是十几年前的照片了。那时候我们还上大学。”那是一张三人在海边的合影，他认出了汤浅圣子和涩谷闻，想来余下的那个就是麻美了。女人将相册翻到最后一页，从封底里掏出另一张照片，她把它攥在手里，心里像是在做着痛苦的挣扎。服部只能看到照片的白色底面，看那女人的神情，他便知道这东西很可能是很多谜题的底牌。他不急于看那东西，他猜想这女人终是会给他看的。人总是这样的，即使背负着说出去足以杀身的秘密，当有一个契机让他倾吐的时候，他还是愿意孤注一掷，抱着侥幸心理把秘密说出去。不出所料，那女人后来还是把照片递给了服部平次。
少年把照片捏在手里看了很久，他只看到盛装的汤浅圣子在露天表演，周围有一群歌迷。他察觉不到这其中有什么特殊之处。
“你最好用放大镜之类的工具仔细地看看后面的人群。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她又拿出一根烟，抽了两口，不住地咳嗽起来，过了几分钟，她看着仍旧专注地盯着照片的少年，说道：“我今天说的太多了。”她忽然又笑了起来，说道：“算了，既然都说了那么多了，我就索性再告诉你一些。那张照片是别人无意间拍到的，后来摄影者竟看出了端倪，他看出了人群里有一个大人物，而那个人就是大众一直不知道的——圣子的情人。后来这个发现端倪的人就离奇地死去了，因为他竟然把这张照片寄给圣子威胁她。我记得那时候圣子无所适从地拿着它跑来找我商量，后来她临走的时候惊慌张地忘了拿。我就偷偷地自己留下了，我想这东西将来说不定能成为我的护身符。”
少年没有放大镜，他只能把脸贴近了看。忽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差点叫了出来。他抬起头来和涩谷闻对视着，竟然迎接到那女人神秘的笑容。他感到浑身发麻，他突然意识到笠原晋石说不定也和那个敲竹杠的人一样，是被这个大人物秘密地处理掉了。他忽然想起超过半年以前有一桩大阪议员谋杀案，也被人怀疑和此人有关，但最后抓获的凶手却是一个秘密杀手组织的成员。对了，那些杀手戴着和淳美夏江一样的戒指。
那女人不肯把照片给他，因为那东西对她至关重要。他也不强求，再没问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后便离开了。
出门的时候虽然已经傍晚了，他却感受到了比在那房间里多很多倍的阳光。他累了，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因为他被自己发现的事情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一个人漫步在高井田人烟稀少的街巷里，忽然头脑中闪现出早晨在家里看到的那株曼陀罗，心里竟然泛起一丝深重的寒意。他走着走着，恍然发现自己周围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这个时间大家大概都回去吃饭了。他看到前面的路口处一个身形很像淳美夏江的女孩子在朝他招手，他疑惑地快步走过去，心里却在思忖着这女孩似乎变得更加瘦弱了。
“好久不见了。”淳美夏江微笑着说。
那女孩的笑容里有些奇怪的东西，他辨不出是什么。服部有些迷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也想回答一句“好久不见”，可是当他还没说完“好久”这个词的时候，他的后脑就遭受到了沉重的一击。他缓缓地倒下，看到那女孩的笑容像绽开的花，她伸出手来，仿佛欧洲中世纪的王后公主接受人们的吻手礼一样，优雅地一推。他看到那颗明丽而妖艳的黑玫瑰银戒在自己的眼前一闪而过，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他那时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他并不知道，等待他的，比死亡还要可怕。
作者有话说第57章 扭曲的黑洞（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