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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不教胡马度阴山 ...


  •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一场大战过后的原州城,一改往日阴郁惨淡的氛围,而变得喜气洋洋起来,将士们个个精神振奋,眼中都闪耀着从未有过的、必胜的信念与渴望。
      然而原州军营的帅帐里却远没有如此明快的气氛。交战十余天来,夏军死伤近万,宋军亦折损了近一半人马。如今野利虽死,夏军主力却犹有□□千人,对原州城的围堵也并未曾因此放松,显然不肯轻易退兵而去。

      而今日小七带回的军情,除定川寨一役全军覆没以外,还有两个极重要的消息,一是元昊消灭泾原路军主力后,便即挥师南下,要与此地夏军汇合一处,一举拿下原州城,而后直进关中,威逼京师;二是陕西经略安抚使夏竦已获悉原州的险情,并分拨环庆路守军八千人,由部署司事兼庆州知州范仲淹亲自率领,昼夜行军、驰援原州。
      展昭匆匆包扎了肩头的伤口,赶来与景泰商量的便是这两件事。

      “目前看来,两路人马都在朝原州赶,先到的一方拥有绝对优势。”景泰皱着眉头查看地图,“若夏军先到,则原州必破,关中自此门户大开;若我军先到,则或可里外夹击,先歼原州夏军,再倚城为恃,尚能勉强与元昊一战。”

      展昭点点头,益发清瘦的面容在跳跃不定的灯火下微微显出几分苍白,“小七已经派出六路斥候轮番追踪,最新传回的情况是,援军最快可于后日一早到达原州,夏军主力全部抵达则在后天傍晚……”
      他话音一转,带上几分沉重,“但元昊亲领五千侍卫军,轻骑简装,率先赶赴此处,大约明晚夜半便可来袭!”

      “这……”景泰忧心忡忡地抬头看他,“若元昊赶在援军抵达前发起攻城,以原州目前的军力与守备而言,恐怕实是难以抵挡……”
      “不错!”展昭走到景泰身边,沉声而言,“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想方设法,尽力拖延元昊一路人马的行程。”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的某一处,肃然道,“景大人,如今原州军政俱由你统领,若展昭愿率机变营三百将士,伏击于六盘山,力阻元昊进军,你可允许?”
      景泰一愣,片刻之后方才领会展昭话中的含义,不由微微瞪大了眼睛,“三百人……这可能么?”

      展昭抿了抿唇,再开口时语气变得低缓,却极为坚决,“六盘山一带展昭已探查多次,若安排妥当,未必不能成功。”
      他稍稍停顿一瞬,抬眼深深看向景泰,“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那双眼中的坚毅与决绝教景泰心头一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方才迟疑道,“可是……原州四野俱已被封,你们却要如何出得城去?”

      “开战前我让机变营在城内挖了条地道,直通城外二十里一处干涸的河床,小七他们此番查探军情便是从地道进出原州的,景大人放心便是。”展昭笑了笑,目光又移回地图之上,凝神思索起这次伏击的具体谋划来。

      景泰默默端坐在桌前,看着展昭无论何时都挺拔如山的身影,原本焦灼不定、茫然无措的心绪倒似乎逐渐平稳安定了下来,不由暗自叹道,天佑大宋,得此英豪,愿以铮铮铁骨、碧血丹心,护我山河无扰、百姓无忧。

      思及此处,他又想到,若半月前能听从展昭的建议,或许此次原州之战,会是完全不同的结果罢。
      只是这些都已无从也无须再提起。
      不论如何,最后的决战终是要来临了。

      临行之前,展昭细细清点了全营将士的兵器与装备,待一切都确认无误后,方才缓缓走到整装待发的队伍前,凝目看向那一张张坚如磐石的面容。他们的眼里闪着跃动的光,望向自己时满是全然的信赖与追随。

      他一个个地看过去,眼神专注而平和,却在收回目光后微微放软了嘴角。
      “开战至今,机变营全营阵亡二十五人,重伤两人,是军中伤亡人数最少的一个营。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在战场上洒下的血与汗也比别人少……”
      “相反,你们时刻肩负重任,战斗在最危险的地方。”

      展昭面色沉静如水,清朗的声音随着薄薄的晨雾四散开来,莫名多出几分温润透亮的质感,像玉。
      “能与这么多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一起并肩作战,是展昭的荣幸。”
      “我为你们每一个人骄傲。”

      他停顿了一瞬,再开口时已是金石铿锵、掷地有声,“此次伏击,是解救原州、固守关中的最后一线希望,却也是最艰险的一战,你们对此可有准备?”
      没有人回答这句话,他们只齐齐看向了展昭的身侧。

      展昭有些不解地看过去,就见李琦冲着身后一挥手,莫杨便将一个沉甸甸的麻布口袋抱到了他面前。
      “这是机变营全部二百七十三块名牌。”周保川向展昭行了个礼,说出的话却让他心口蓦然一窒——名牌是确认军人战死的唯一标识,而现在,他们用行动告诉自己,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展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取出自己的名牌,放进那二百七十三块名牌中间,然后迎着全营将士们热切又昂扬的目光,朗声言道,“出发!”

      天刚擦黑的时候,西夏五千骑兵正赶到六盘山地界。当先探路的一队人马在山脚下巡查了一圈,未发现什么异状,便返回队伍中间,向一名统帅模样的人请示是否连夜进山。那人深目鹰鼻、髡头重环,骑一匹健硕黑马,身披粼粼金甲,赫然正是西夏国主元昊。
      元昊抬眼看了看矗立在面前的幽黑山峦,冷峻面容上没有显出一分迟疑,便果决下令,着全军整队骑行,不得分散,尽快通过此地。

      待得于山中平安穿行了近一个时辰后,原本小心戒备的夏军都不由放松了精神,在深沉的夜色中悄悄打起了哈欠。他们自然知晓前方不远处就是被围十余天的原州城,也知道即将展开又一场恶战,然而数日前那次酣畅淋漓的大胜已在夏军中吹起了一股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的骄纵之风,熏得这群虎狼之师不禁都有些飘飘然起来,仿佛下一刻便可将铁蹄踩在东京城的御街之上。

      迥异于部下们的轻松惬意,元昊紧皱眉头,纵马跑出几步,借着迷蒙的月色打量着前方一个狭小的山谷。此处坡陡林深,山路曲折,是伏击的绝佳之地。他沉思半晌,随即着令几名随从先行进入山谷,仔细探查。

      便在此时,夏军身侧的密林中忽然蹿过数条黑影,迎着月色跃上高岗,而后沉沉立定于山坡上,绿莹莹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诡异而凶悍的光芒。几名眼尖的西夏兵士见到了,不由低呼了一声,“狼!是狼!”
      这惊呼立时引发队伍里一阵喧哗,落在后方的马匹们都有些不安地刨着地嘶鸣起来。

      还未等这骚乱平息下来,那身形硕大的领头灰狼忽然凄厉地长嚎了一声,领着身后那群野狼一齐低吼着冲进山坡下的夏军队伍里,随即张开血盆大口,四下撕咬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夏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尚未抽出长刀准备砍狼,身下的马儿们早已被这凶蛮夺命的气势震住,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拼命往前奔去。

      这阵惊慌瞬息间便在整列行伍中蔓延开来。前边的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后边蜂拥而至的马匹推赶着往前跑去,越跑却也越觉心慌,索性撒开缰绳任由马儿疾驰,想尽快逃离这个阴森可怖的峡谷。整个队伍便在忽然之间失控了,任凭元昊气急败坏的怒号和咆哮也无力使部下们找回秩序,甚至连他自己亦身不由己地被夹在狂奔的行列里,无可奈何地向前纵马而去。

      当此之时,元昊只能期望这不过是一场意外,只待冲过山谷即可勒住失控的马匹,重整队伍。但事与愿违的是,跑不过半里地,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兵便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随即接二连三地栽倒在地。
      那情景立时叫他的心揪了起来——绊马索!

      绊马索是骑兵最惧怕的伏击之物,飞奔冲锋时的巨大惯性使这种简单的绳索瞬间变为夺命的利器,轻则绊倒战马摔伤骑兵,重则人马一起死于冲撞或踩踏。而更令元昊无奈的是,连原本清朗的月色此刻也被乌云遮挡,四下里的一片黯淡使得后方的队伍根本不知道前方面临着如何的境况,还在一股脑地往前冲去,然后不断重复着上一批骑兵的惨状。
      一时间,整个山谷里人仰马翻、哀呼遍野,当真惨烈至极。

      好不容易待元昊气急败坏地止住了整个队伍的崩溃与失控,五千骑兵已有近十分之一折于这场意料之外的伏击与混乱之中。这样的情形令他暴跳如雷,一双冷目里几乎喷出火来——一贯软弱无能、一击即溃的宋军如何会有这般的胆魄与见识,悄无声息地埋伏于此,教他吃了如此大亏!

      元昊正待号令全军尽速整队、提防偷袭之时,蓦地听得两旁的山坡上一阵排山倒海的呐喊之声,埋伏已久的宋军齐齐现身,冷然望向已成瓮中之鳖的西夏军队。
      下一瞬,密密麻麻的弓矢箭簇伴着轰然滚落的圆木大石一齐袭向兀自混乱不已的夏军。谁能想到,一贯以武力超绝著称的西夏侍卫军在这接二连三的意外之前竟沦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而无还手之力,转眼又是数百人马死伤。

      元昊不愧是一代枭雄,愈在危急之时愈显大将之风,当即喝令全军撤退到一处较安全的山崖后边,又在极短的时间内便重新整合了大军,摆出应战之阵来。
      只是夏军苦等多时,却不见宋军冲杀而出,整片山谷倏然又恢复了寂静,仿佛之前那场残酷的伏击从未发生过一般。

      当此夜色浓重之时,元昊也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宋军埋伏于此,不由万分警惕,接连派出五支数十人的小队前去探查,却尽数被那幽深的山林所吞没,再不见踪迹。宋军似是打定了主意要化身为暗夜中噬人的鬼魅,一点点蚕食掉这支如同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安的夏军。

      眼见月已中天,原本对原州城志在必得的大军却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奇兵困阻在此处,甚至连那伏击宋兵的模样都未瞧见便已折损近千人,元昊浓眉一轩,再难掩住心中那股勃发的怒意,当即挥令全师下马,结为两路、相互掩护,一齐向山谷两侧的山坡进发。
      这一回,宋军却无法再藏身不出了。

      莫杨伏于一块大石后边,看着大批夏军手持长刀遁甲小心翼翼地逼近,一颗心不由噗通噗通地剧烈跳动起来,捏着枪柄的手心也渗出些微汗渍。他转脸看了看不远处的展昭,就见那人依然沉静如常,一双清眸含着镇定人心的力量扫过众人,而后压低声音问道,“还剩多少弓箭?”

      “大约只有五百来支了。”周保川冲对面山坡一扬脸,“李琦那边估计也差不多。”
      展昭点点头,沉声道,“待夏军走近了再放箭,尽量多拖延一段时间。”
      “得令!”周保川咧着嘴无声地笑起来,“放完箭就冲上去跟他们拼了,反正咱都杀了这么多夏贼,够本!”

      展昭微抿了嘴角,也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来。他没再多说,只聚精会神地测算着夏军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待他们进入己方射程后,扬手放出一枚响箭,随后当先跃出,一挽强弓,刷刷几箭射倒了前头几名统领模样的人。
      山坡两侧的宋军随即齐齐现身,一阵急箭又射杀不少夏兵。直待射出了手中的最后一支箭,他们方才怒吼一声,纷纷挥舞着手中刀剑,冲入潮水一般不断涌上的夏军阵中厮杀起来。

      党项人自幼习武,身材健硕,打起仗来更是悍不畏死,那股血勇之气一贯令宋军闻风丧胆。但机变营中俱是展昭挑选出来又亲自加以训练的好手,人数虽少却个个精悍,武艺更是超出寻常士兵许多倍去,因此虽然以弱敌强,一时倒也未曾落于下风。
      这般鏖战了近两个时辰后,山坡上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惨烈之景犹如阿鼻地狱。

      莫杨已经记不得自己刺出了多少枪,也记不得挡住了多少向头上砍落的长刀,他眼前尽是一片凛冽的血色,浑浑噩噩间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
      深藏在血脉中的斗魂似是终于被这残酷的厮杀激发出来,莫杨再次提枪逼开围上来的夏兵,大喝一声,倏然间爆发出一阵勇猛无比的力量,连刺两枪,两名夏兵立时毙命。

      好不容易得了些许喘息的机会,莫杨踉跄了一下,正待拔出长枪,身侧又是一片刀光闪过,他猛地侧过身,背上已挨了一刀。那人正待补上几刀结果了莫杨的性命,却被不知从何处蹿出的灰子一口咬住了手臂。那党项人倒极为蛮勇,一掌击在灰子脖颈上,大吼一声便将它重重地甩了出去,而后举着血淋淋的手臂再次向莫杨砍来。

      只是那刀尚未落下,一柄利剑已自他胸前穿出,瞬间教他颓然倒地。莫杨抹了把脸,就见周保川一身血色地站在自己面前,扯开干裂的嘴角冲他笑了起来。
      他愣了一愣,随即惊恐地睁大了眼。还未等他喊出来,周保川便被身后一名挥舞着大刀的西夏士兵生生劈成了两截。

      滚烫鲜血四溅开来的时候,莫杨只觉得心中迸出一阵炸裂般的疼痛,教人止不住地颤抖。他似一头受伤的猛兽般狂暴地挥舞着长枪,狠狠扎进那个大汉的心口,随即怒吼着冲向其他夏兵,就这般赤红了双眼全然忘我地拼杀着,直至四野终是一点点地安静了下来。

      一枪撂倒眼前最后一个敌军,莫杨大口大口地喘息了一阵,这才发觉身边只剩下寥寥数名同伴。
      “结束了么……?”他茫然地抬头四顾,就见展昭正站在不远处,一身蓝衣被鲜血重重染透,左臂软软地垂在身侧,似已无力再抬起分毫,那身形却依旧是挺拔的,如同永远傲立的松。
      而他身前数丈的地方,仍有成百上千的夏军聚集着,沉默着,怀着又紧张又愉悦的心情等待着向他们发出最后一击。

      莫杨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到此为止了么?
      他有些艰难地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想走到展昭身边去,只是才迈开两步便脱力般地往一旁倒去,幸得李琦赶过来一把扶住,“行啊木头,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听了这话,莫杨咧了咧嘴角,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勉力抬头看去,就见展昭单手握着巨阙,竟又缓缓抬剑对准了前方。

      元昊骑在马上,神色阴沉地注视着那仅剩的十余名宋军兵士。他们一个个浑身浴血、遍体鳞伤,几乎连站也站不稳,面上却不露一丝将死的颓丧和恐惧,眼中尽是满满的傲然。
      适才那一场恶斗时,他一直驻马立于坡上,自然看得分明——宋军不过两百余人,却与十数倍于己的夏军厮杀了整整两个时辰,而自己引以为傲的侍卫亲军竟有一大半折在他们手里,这般勇猛的将士,实是连他都为之胆寒。

      视线转到最前方那个持剑而立的蓝衣人身上时,元昊的目光蓦然转冷。他沉默半晌,方才慢条斯理地扬声言道,“胜负已定,尔等何须缠斗不休,尽早投降吧。”
      “呸!”未等展昭开口,李琦早已暴吼出声,“要老子向你这等西夏蛮子投降,做你娘的梦去吧!”

      元昊面色一沉,随手一挥,夏军前排的弓箭手们立时放箭。密密麻麻的利箭急射而去,虽有一大半被展昭剑气隔开,但仍有几名宋军中箭身亡。如是四五轮箭雨之后,仍站立的便只剩李琦和被他护在身后的莫杨,展昭的腰间与左腿亦已各中一箭,只得依靠手中巨阙支撑,方能勉强站稳身体。

      见此情形,元昊冷笑一声,驱马上前,竟肆无忌惮地径直向展昭行去,一直到得他面前数步距离方才勒住马头,“你就是展昭?朕早就听闻开封府有个御猫展昭,今日一见,倒也不负盛名。”
      展昭淡淡一哂,“展某也曾听闻西夏有个李元昊,今日一见,倒也不过尔尔。”

      元昊闻言勃然大怒,扬起手中一柄金环大刀便向展昭砍去。那刀去势极沉极猛,带起的风声尖锐如啸,似是能将人迎头劈成两半。李琦与莫杨见此大惊失色,忍不住齐齐叫出声来。
      展昭身形却分毫未动,连眼底也不显半点波澜,只平静地看着那刀尖从自己头顶险险擦过,而后稳稳停在面前不到数寸的地方。

      元昊一双冷目深深打量着展昭始终不卑不亢、淡然沉静的面容,半晌,方才低沉一笑,微眯了眼慢声道,“朕很欣赏你,展昭。只是,你真的不愿投效朕么?”
      见展昭摇头,元昊话音中带上几分遗憾,“既然如此,朕只能杀了你。”

      那个“你”字一出口,他手腕一抖,金刀便直直向展昭刺去,这一回却是杀意尽显毫不留情了。熟料这近在咫尺的一刀竟然落了空,待元昊惊觉大意之时,展昭已轻轻巧巧的一个侧身避开刀锋,而后一剑直刺他的面门。

      元昊一惊之下,倒也并不慌乱,立即朝后一仰,左手反手抽出腰侧的一柄短剑挡住巨阙寒凉如水的剑光,右手金刀则顺势横劈向展昭的胸口。这套狠辣至极的双手刀剑之术是元昊最负盛名的绝学,历次对宋、对吐蕃战争中死于他金刀银剑之下的大将不计其数,连元昊本人对此也极为自负。

      他一刀挥出,尚未起身,便觉出刀尖插入血肉之中的触感,不由有些得意。正想一鼓作气擒杀展昭,元昊忽觉手中蓦地一空,那柄金刀竟已被人夺了去。
      原来适才展昭出剑不过虚晃一招,自己拼着挨下元昊这一刀,于他得手放松之际出手夺刀,果然手到刀来。情势瞬息之间变为展昭左手持刀横在元昊的腰际,右手巨阙则死死压制住那柄银剑。

      元昊冷笑一声,似是丝毫不在意抵在自己腰间的利刃,只沉声道,“看来,我倒是小觑了你,南侠展昭……”他此刻虽落于下风,但仍稳坐马上,相较于位置较低的展昭显然轻松得多了。更何况展昭左臂与左肩的伤口并未痊愈,在适才的打斗中早已崩裂开来,此刻提刀都显得勉强,更遑论及出招。

      不过片刻功夫,展昭额上便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咬牙支撑了有顷,僵硬无力的左臂终是无可奈何地垂落下来,连同那金刀也掉在地上。
      金刀落地的一瞬,元昊左手猛地发力,银剑挑开巨阙后直直向展昭心口刺去。

      便在此时,展昭一个旋身,原本垂落身侧的左臂再度扬起,一枚小巧的袖箭直钉向元昊的手腕。可惜他左臂受伤太重,疲软无力间失了准头,那袖箭只擦伤了元昊持剑的手背。饶是如此,元昊却也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回剑护住自己心口。趁此机会展昭猛然跃起,手中巨阙挥舞间登时将元昊生生逼下马去,自己则稳稳落到了马鞍之上。

      周围夏军见元昊落马都大惊失色,纷纷叫嚷呐喊着涌上前来。正混乱间展昭已策马奔到莫杨与李琦二人身边,疾声道,“快上马!”
      莫杨还未反应过来,李琦已一把将他甩到了马上。

      “展大人,你们走!”他嘿嘿一笑,语气仍如从前在军营中说笑一般轻松自然,“这马太瘦,俺老李怕压垮它!”
      他冲两人挥挥手,而后毫不犹豫地狠狠一掌拍在马臀上,那马旋即如箭一般往前疾驰而去。

      “李哥!”莫杨勉强回过头,就见李琦张开双臂,小山似的身躯牢牢立在山路中间,挡住了西夏兵士的去路。下一瞬,数十柄长矛一齐穿透了他的身体。李琦大笑三声,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终是仰面倒下了。

      天边渐渐浮起几丝清透的浅白,今天应当又是个晴天吧。
      莫杨恍恍惚惚地想着,一颗心又是冰冷又是滚烫,到最后尽数化为一片茫然的空白。没待他回过神来,身前展昭的身体晃了一晃,随即直直摔下马去。

      “展大人!”莫杨急忙勒住马头,跳下来查看展昭的伤势。只是这一看之下,莫杨的手却忍不住抖了起来——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口教人看着便觉心惊,他又是怎么撑下来的?
      “木头……”展昭并未完全昏阙过去,这一摔倒是又清醒了过来。他按住莫杨颤抖着想要为自己包扎的手,轻声道,“别浪费时间,他们很快就会追来的。”

      “可是,这么重的伤……”莫杨说了半截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低了头固执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人,爹娘、姊姊、灰子、周哥、李哥……他不能再失去了。

      展昭摆摆手,以剑支地,半晌方才勉强站起身来,“快,上马!”
      莫杨应了一声,慌慌张张地把马牵过来,正待去搀扶展昭的时候,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推了上去。

      “木头,展大哥有事拜托你。”展昭的声音里带了些低沉,他从怀里取出莫杨当初交给他的那份地图,而后郑重地交还到莫杨手上,“把它交给范仲淹范大人……这份地图来之不易,必得交与熟知兵法军务之人,方能发挥它的最大功用。”

      展昭随即又取出一面令牌来,“范大人与包大人交往甚厚,也认得开封府的令牌,你带着这个去找他,他一见便知。”
      他停顿一瞬,嘴角轻扬起一抹如往常般浅淡的笑意,“若是日后有机会到汴京,就把这令牌交还给……包大人罢。”

      莫杨愣了片刻,才猛然意识到展昭话里的含义,“展大哥……你要我一个人走?”
      他握紧拳头,瞪圆了眼睛低低吼道,“不,我宁愿与大家一起战死在这里,也不能做个逃兵!”

      “莫杨!”展昭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叫他,“如果可以活下去,为何要自寻死路?”
      他微敛了眉头,一字一句道,“这不是勇气,是愚蠢!”

      见莫杨仍然拼命挣扎着想下来,展昭顾不得又开始流血的伤口,一把按住他厉声喝道,“如今天尚未明,援军抵达与否亦未可知,能拖延夏军半刻也是好的,你且说说,是你能挡得还是我能挡得?”

      莫杨一窒,眼中带上几分绝望,“至少……至少让我留下来,与你一起挡!”
      展昭摇摇头,终是放轻了声音道,“你已经表现得很好了,剩下的,便交给我吧。”
      他抬眼看向马背上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年,轻轻缓缓地扬眉一笑,“我们机变营,总要有人活下去才是。”

      这笑容如此熟悉,莫杨依稀记得自己一生中曾看过多少次含着同样期盼与温暖的表情。
      是他幼年第一次举起长枪时父亲欣慰的笑容。
      是每日归家看见姊姊等在门口时轻柔的笑容。
      是李哥、周哥他们倒下时满是释然的笑容。

      一段段记忆的碎片倏然掠过,带起心底连绵不绝的震痛与悄怆,又最终定格到眼前那张苍白却沉静的面容之上。
      莫杨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已是什么话都说不口。
      那双永远清透的眼中,映出的是从未改变的坚毅和决绝,轩昂似铁。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的急响,展昭深深看了莫杨最后一眼,“记住我的话,木头,好好活下去。”
      言罢,他随即转身迎向夏军的来路,略微有些踉跄的身形依然挺拔,不露半分伤痛与软弱。

      那一瞬,天地间似乎惟剩下这一个提剑独立的身影。
      风声苍茫,浩然无双。

      莫杨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大喊道,“展大哥,我还欠你一顿酒,你……你可别忘了!”
      展昭微微侧过脸,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而后无声地扬起了手中的剑。

      山路尽头已经隐约可见夏军纷乱的旗帜与黑沉的铠甲,莫杨死死咬住嘴唇,双腿一夹马腹,那骏马立即朝着前方飞奔而去。
      疾风如刃,刮得莫杨几乎睁不开眼,几滴水渍碎在风中,少年的心里却忽然变得一片澄明,反反复复回响着这些时日以来他同自己说过的每一段话。

      “展昭亦不过是个寻常人而已……”
      “无论身处江湖、庙堂抑或边关,改变的不过是暂时的境遇与身份罢了。若能以一己之身,行效国之志,展昭此心足矣。”

      “展大哥,你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么?”
      “自然是有的……但我会努力让这样的时候少一点,再少一点……因为这也意味着,我能守护的东西,又多了一点……”

      “以后,别再哭了。”
      “若真忍不住,就把眼泪化成血和汗……洒在战场上。”

      “他们就在身后……爹娘儿女、骨肉兄弟,和所有至亲至爱的人。”
      “所以我们,一步也不能退。”

      “死生无悔,自有担当,方是男儿本色。待来日烽烟遽起,你我兄弟并肩作战,定要守得这河山万里,青天朗朗,金瓯无缺!”

      天色将曙,第一抹霞光轻轻缓缓地洒在山峦与芒草间,像一条无声无息、流淌在岁月中的河。莫杨迎着风奔驰在与那人相反的方向上,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终是不闻半点声息。
      他没有回头。

      【后记】

      宋庆历二年闰九月,西夏国主元昊继三川口、好水川大捷后再度挥师南侵。夏军主力败泾原路宋军于定川寨,大将葛怀敏及以下九千四百余人尽皆战死,陕西告急。然东路夏军因原州知州景泰的顽强阻击与环庆路宋军的及时援助而全军覆没,元昊直捣关中的美梦就此破灭。十二月,元昊被迫与宋和谈并向宋称臣,西北边疆自此二十余年不闻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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