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六、角声满天秋色里 ...


  •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自第一天两度强攻失败后,夏军改变战术,仗着人数众倍于宋军的优势,将方圆数里的原州城团团围住,连只麻雀也不让飞进城里去,似是决心要以耗时耗力的围城之法攻取原州。
      如此一来,原州守军的粮草便骤然紧张了起来。到得第十日光景,军中每人每天只能分得两碗掺了砂子的稀粥,竟连干饼也得不着了。

      守军们吃不饱肚子还要时刻防备夏军或真或假的攻击,承受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泾原路或环庆路的援军身上。然而时日一天天过去,城外除了铁桶一般的西夏军队,却从不曾出现他们渴盼的、高高飘扬的宋字旗,所有人也只得在这般的绝望中继续期望着,直到又一个夜晚的降临。

      这日晌午,又一次打退夏军的佯攻后,被这般反复拉锯的对抗折磨得几乎失去斗志的宋军好不容易得着一个喘息的机会,都纷纷靠在墙壁边闭目歇息,以免消耗掉本就残存无几的体力。
      展昭看着那一张张布满疲惫的惨淡面容,心中亦是痛惜无比,他正要上城头去再与雷观商议突围之策时,冷不防见李琦风风火火地从营帐后边跑了过来。

      “展大人!小七他们回来了!”
      他后边跟着个泥猴子一般的瘦高个子兵士,见了展昭也顾不上行礼,便气喘吁吁地将出城探得的军情一项项说与展昭听。

      这厢刚说完,城门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呐喊之声,没过多久,便有人惊慌失措地往大营跑来,边跑边喊,“城要破了!雷大人阵亡了!”
      展昭眼色一沉,只留了句,“休得让他扰乱军心!”人已施展轻功,径往城楼上掠去了。

      上了城头,他一眼便见夏军那面一直飘扬在后方阵地的帅旗竟已逼到了城下,一队队兵士正在强弩的掩护下抬着重木撞门,眼看城门就要失守,形势刻不容缓。而城头上,知州雷泰正焦急万分地组织守军反击,可惜收效甚微,守城的兵士们大多茫然地望着倒在他身旁的那人,却是适才中流矢而亡的都指挥使雷观。

      展昭当即抢到城墙边上,抬手夺过一名箭手的长弓,瞬息之间连发数箭,每一道箭光过处,城下必有一名夏军百夫长应声而倒。片刻功夫过后,最前线指挥攻城的十余名百夫长竟齐齐毙于展昭的箭下,而他手里那张硬弓也因承受不了太强的内力,终是“喀拉”一声断为两截。

      夏军失了指挥,一时乱了阵脚,连连往后退去。这十余日战斗下来,他们几乎无人不知宋军中有一名武功卓绝、神勇非常的红衣将领,折在他手里的已不下数百人,其中更有四名前锋三位副将,实在令人胆寒。此刻见那一袭红衣傲然立于城头之上,如一柄利剑般锐不可当,适才因为宋军主将阵亡而产生的激勇情绪立时消了个干干净净,他们面面相觑、四处张望着,一时竟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便在这两军阵前极为诡异的静默之中,西夏营中忽然传来一个低沉阴郁的声音,“南侠展昭果真名不虚传,当得起‘英雄’二字!”
      顿了半晌,却又接着言道,“只是英雄也当识时务,这一点展南侠实是大大不足了。”

      展昭凝目望去,就见说话之人是帅旗下一名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金色铠甲的髡头金环大汉,身边数十位重甲骑兵持刀拱卫,便知是神勇军统领野利旺荣。他虽以悍勇著称,倒并不像那彪悍的外表一般鲁莽冲动,反而为人谨慎、心思细密,是西夏军中少有的智将。

      自双方交战以来,野利一直隐于西夏后营阵地中统筹战局、发号施令,这还是他第一次现身于阵前,展昭不由微微皱眉,冷然道,“展某识时务与否,不劳阁下费心。”
      他二人隔着几十丈的距离对话,却如隔桌而谈,可见都是高手,只是比较起来,野利未免失于着力,显得有些气虚,展昭则从容得多了。

      野利闻言冷笑一声,缓缓驱马而前,直待城上诸人都能清楚看见他的模样之时,方才一扬手中那卷羊皮,沉声道,“自围城以来,原州便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恐怕尚不知晓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吧?”

      他面上浮起几分得色,环目扫视一圈之后,方才高声喝道,“吾祖青天子神威盖世,于前日大破泾原军、镇戎军主力于定川寨,自葛怀敏以下万余宋军尽被诛于我军刀下,这陕西一路已有八分地界落入我西夏手中!尔等如今正如那笼中困兽,又何必做垂死挣扎?不如尽早投降了罢!”

      此言一出,守城宋军连同知州景泰立时大吃一惊、齐齐变色——若真如此,这一仗宋军可说是败得彻底、败得惨烈之极!
      展昭抿唇不语,面沉如水——其他人或许尚能安慰自己这不过是西夏人使的诈兵之计,但适才小七已向他告知了这件事,定川寨一役,宋军的确是打输了。
      如今,原州当真到了孤立无援的绝境,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献城投降,要么血战到底。

      “投降!投降!投降!”城下聚集着的近万名夏军一起挥舞着武器呼号起来,那吼声彻天震地,连绵不绝地回荡在原州城的四野,听在宋军兵士耳里,又何异乎四面楚歌的惨淡与悲烈。

      然而于此绝境之时,景泰却没有如朝中随处可见的荏弱文官般颤抖不已。他全然不顾夏军数百□□手的虎视眈眈,径直走到城楼的最前面,而后伸手取下了自己的官帽,又无比庄重地放在城墙之上。
      “原州知州景泰,誓与原州城共存亡!”
      这声音被湮没在夏军如雷的呐喊之中,没有惊起一丝涟漪,却让城上所有的宋军将士蓦然抬起了头。

      展昭扬眉一笑,自刚赶到他身边的李琦手里接过惯用的那张神臂弓,而后三箭齐发,如白虹贯日般向野利所在的地方直射而去。
      野利旺荣身边的护卫俱是一惊,急忙纵马上前将他护在其中,哪知那箭全然不是向野利所射,而是齐齐穿透了他身后那面巨大的帅旗,登时将它撕裂开来。

      再看展昭,就见他举起手中的巨阙沉沉喝道,“展昭誓与原州城共存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誓与原州城共存亡!”李琦与周保川对视一眼,亦握紧拳头大声吼了出来。
      紧接着,城楼上的所有守军也一起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嘶吼出声,“誓与原州城共存亡!”

      那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终是盖过了夏军沉闷如雷的劝降声,而汇聚成一片排山倒海、沛然莫御的气势与力量,凝固在宋军战士每一张视死如归、坚毅无比的面容之上。

      见此情形,野利没有再多费唇舌,只沉沉地挥了下手,西夏阵中立时起了变化,原本身处第一线的步军纷纷向两翼散开,露出后面数百骑兵来。

      “西夏重甲骑兵的确勇冠天下、锐不可当,只是骑兵擅长冲锋,却要如何攻城?”李琦与莫杨迷惑不解地看向展昭,就见他亦皱起眉头,目光却落在那两队骑兵的中间。
      众人再转头看去,这才发现两队骑兵中间横着辆形状怪异的大车,八轮履地,横木为脊,上头裹着生漆牛革,前端则以精钢铸成钝头,一望便知坚固非常。

      “攻城车?”周保川不由失声喊道,“夏贼竟也制得出这等利器?”
      展昭面色肃然,低声道,“看来,夏军也想要破釜沉舟、一击制胜了。”

      没过多久,那两队骑兵便以手中铁索钩住攻城车,缓缓地驱马而行,带得那辆极笨重的大车也慢慢转动起来。起先不过是蜗行牛步般的缓慢行进,而后整个队伍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默契与协调开始加速,待行过二十余丈的距离后,那速度已是相当惊人。奔雷般的马蹄声挟着轰隆作响的车轴转动声一起汇成一股令大地隐隐震颤的力量,这样的声势着实让人心惊。

      然而宋军的怔愣也不过是片刻功夫,待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转后,城内的将士们即刻搬运起更多的沙袋和石块,抓紧最后一点功夫加固城门。城楼上的□□手也纷纷弯弓搭箭,对准了不断靠近的重甲骑兵。其他的兵士则纷纷举起矢石灰瓶,只待砸向那些教他们切齿痛恨的夏贼们。

      几乎在转瞬之间,西夏骑兵们便拖着攻城车疾驰而至。他们一个个身着重甲,连KUA下马匹也披着全副马甲,浑不惧宋军急如骤雨的箭矢,只一同呼喝着,全力将攻城车拉向前去,似是要用这全速奔跑的冲劲与攻城车自身的巨大重量一起,将原州城门彻底砸烂。

      当这意想中的一刻终于到来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过后,被震起的灰尘沙砾顿时飞扬漫天。而当灰尘散去后,骤然响起的是宋军城墙上下的欢呼——原州古旧的城门竟然抵住了这般猛烈的冲撞!
      李琦早激动得蹦起来了,“多亏展大人巧着妙计,教大伙儿拿藤条裹着白蜡树杆绑在城门后边,原来就是防着西夏蛮子撞门啊!”

      然而展昭面上并没有露出一丝喜色。以他的目力,自然清楚地看见那两扇门板上因撞击而产生的数条裂痕——这城门决计承受不起第二次冲击了。

      西夏骑兵们一击未中却并不气馁,他们熟练地调转马头与队形,重新勾上铁索,就要将攻城车拖离城边,好再次撞门。
      便在此时,城头上一袭红衣如展翅的苍鹰般翩然跃下,在城上宋军与城下夏军的齐齐惊呼声中扑向了那辆巨大的攻城车。

      展昭人尚在半空中便已挥剑出鞘,正借着身体下坠之势,将生平功力尽数灌注进巨阙之中,又在落到攻城车上的瞬间将剑直直插入了车顶。这一剑剑气澎湃、重逾千钧,竟生生将一整辆攻城车的顶盖震裂开来,而那八只径长近五尺的木轴车轮也因承受不住这样突然的重压,尽数崩坏。
      失去支撑的攻城车如被砍去手足的庞然巨物一般轰然倒地,再没了一丝威力。

      那些骑兵果然不愧是夏军精锐,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后便大吼一声,周围十数柄长矛在展昭尚未来得及拔出巨阙之时便齐齐刺到,眼看就要将他立毙于无处可逃的天罗地网之中。
      但展昭一个旋身,竟陡然将身子拔高了七八尺,足尖正点在刺来的矛头之上。借着这一弹之力,他又凌空跃上了丈余。

      城墙上头的众人已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莫杨急中生智,眼疾手快地将自己手中那一杆红缨枪抛了下去,“展大人,接枪!”
      “好木头!”展昭清朗一笑,在半空中接了枪后直接一个横扫,便将身旁最近的那名骑兵打下马去,随即自己翻身上马,一提手中长枪,气势凛然地对准了面前那数百名虎视眈眈的西夏骑兵。

      “放马过来吧。”展昭一双眼里平静如井,不显半点波澜,连声音也是极平淡的。然而如此沉静的姿态却让对面的西夏骑兵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们眼中露出些犹疑的神色,面对他孤身单骑竟无人敢上前去。

      便在这一瞬的迟疑里,展昭毫不犹豫地催动战马,如一道撕裂黑云的闪电,带着无人能当的气势冲入那乌沉似铁的敌阵之中。

      他手中长枪纵横开阖,寒光熠耀,每一□□出时必有一名骑兵落马,眨眼功夫便挑落数十名重甲骑兵。一时间,展昭长枪所指之处,夏军纷纷闪避,竟无人敢试其锋芒。
      这般冲杀下来,夏军还未来得及调整阵型围攻,展昭已生生将铁桶一般的骑兵阵撕开一条长口,直往野利旺荣所在之处而去。

      眼见那面残破的帅旗就在前头,斜刺里猛地闪出一名黑甲武士,他呼呼怒吼着,抡圆了胳膊,一柄阔刀横着砍向展昭背后,正是当日叫阵的前锋没藏保忠。

      他刀落之时,挟着赫赫风声,极是勇猛。展昭却并不回头去挡,只在马上猛一仰身,便险险避过没藏的刀风。紧接着,展昭平仰于马背之上,也不回身,长枪在手中一晃,就从右侧转到了左侧。随着他的动作,红缨枪头在马后画出一道极快的弧线,正点在没藏的刀身上,那柄钢刀顿时断为两截,直飞出去。没藏本人也大喊一声,为那长枪上的沛然内力所震伤,摔下马去。

      展昭起身之后寥寥数枪,就将剩下十余名护卫打得四散零落,而后一振枪尖,凛然指向了尚未来得及撤走的野利旺荣。

      野利见展昭转瞬之间便杀出一条血路到了面前,心下也是惊惧不已,暗悔自己今日不该托大,竟因定川大胜的消息得意忘形,妄图亲临阵前一举拿下原州,如今却被这威风凛凛的红衣武将堵在了己方阵中,当真威风扫地、声势尽没。
      然而当此之时,他亦别无选择,只得一扬手中银刀,咬牙与展昭交起手来。

      野利虽是战场上一名骁勇大将,论武艺却决计不是展昭的对手。刀枪相接后不过十数回合,他便显出不支之像,当下虚晃一招,拨转马头就往回跑。
      展昭怎会容他逃走,一催坐骑便要赶上前去截住他的去路。谁知野利奔出几步之后竟猛一转身,露出左臂上绑着的一件极小巧的短弓来。他一按机括,数枚寒光闪闪的短箭立时向展昭激射而去。

      两人此刻相距不过丈余,那箭来势太快,展昭闪避不及,手中长枪急挑之间虽然打落数支短箭,最后一枚却是直直扎入了他的肩头,鲜血旋即四溅开来。
      野利见展昭受伤,不由大笑一声,回马便是极狠的一刀,堪堪砍在展昭的枪杆之上。莫杨的红缨枪终不过是寻常兵器,断无法与巨阙这等神兵利器相提并论,赫然只听得“喀拉”一声,那枪头已被野利一刀砍断,掉在了地上。

      “如今你长枪已断,又受了伤,本将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能耐!”野利得意洋洋地叫嚣了这一句,便策马上前,要将展昭毙于刀下。
      他本以为这一次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熟知正在他准备撷取胜利的时候,却见展昭猛然抬头,一双星眸里含着些许嘲讽的笑意,深深撞进自己的眼里。

      “不好!”这是野利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下一瞬,展昭单手持枪,在野利高举的银刀落下之前便猛然发力,平平一枪直刺向他的胸膛。电光火石间,那半截断枪竟因为展昭超越一切的速度与力量而化为一柄利剑,深深没入了野利旺荣的心脏。

      野利大睁着双眼,面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却已说不出话来。他颤颤巍巍地低头看了看透胸而过的那截枪杆,竟微微苦笑了一瞬,而后颓然倒在马下。
      叱咤风云的一代西夏名将,就这般黯然死在了浸透自己族人鲜血的沙场上。

      不过一个时辰之前,夏军还在为敌方主将阵亡而欢欣鼓舞,如今却轮到他们亲眼目睹自己的主将被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整片战场都震默下来,围在四周的所有夏军一时皆愣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初冬的寒风冷冽而尖锐地划过原野,带起一片近乎呜咽的萧瑟之声,说不出的苍凉。展昭反手拔出仍插在自己肩头的那支短箭,鏖战多时的身体因为乏力和疼痛而微微摇晃了一瞬,随即依然挺拔如初。明明已是手无寸铁,孤身一人陷于数千敌军的包围之中,他却仍无丝毫惧意和慌张,清冷目光如同锋芒毕露的宝剑,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他对视。

      便在这凝重到了极点的沉默之中,宋军固守多时的城门忽然打开,数百骑兵挥舞着兵器疾驰而出,却原是李琦与周保川领着机变营全部人马杀出城来。他们一个个勇猛非常,登时将夏军阵地冲了个七零八落,径往展昭这边杀来。

      夏军本就因主将阵亡而军心涣散,此刻见宋军凶悍,顿时起了畏战之意,纷纷向后方逃去。直待撤出十余里路,方才在剩余几名千夫长和副将暴跳如雷的怒喝与抽打中停止了溃逃,开始收拾残局,重整旗鼓。
      原州被围以来最危急的一次攻城之役,终是这般安然度过了。

      “展大人!”李琦等人见夏军撤走,忙向展昭赶去,有性急的已忍不住大声呼喊起来。
      展昭拨转马头,回身笑着向他们挥了挥手。这一场厮杀过后,他身上血迹斑斑,尘沙满面,鬓边几缕零落下来的发丝被风吹得不住飞扬,只一双眼,仍旧清亮得不染分毫阴霾。

      渐渐西沉的暮日将一层明黄色的光晕铺满大地,也洒在他策马而行的剪影之上,细碎斑驳,却温暖出尘。
      直到此时,城楼内外的宋军方才一起轰然欢呼起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