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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兵气销为日月光 ...


  •   玉帛朝回望帝乡,乌孙归去不称王。
      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

      日落时分,展昭迎着最后一抹斜阳登上了原州城头。
      秋原上呼啸而过的风声似乎是无始无终、无起无落的,它不寻觅亦不渴求,不期待也不绝望,只是或急或缓地流淌着,近乎永恒。

      展昭伫足良久,方才收回目光,眉间那抹忧色却如刀刻一般,深深锲进心头。
      他按例巡查一番之后,正要下楼,迎面就见一高一矮两个身着官服的人往这边行来。
      高个那人身着武将衣装、腰间挂一柄重剑,是原州守军都指挥使雷观,他身旁那个矮矮胖胖的,却是原州知州景泰。

      “展大人……”雷观一眼瞧见展昭,脸上不由带上几分笑意,“你新伤未愈,如何不在房里好生歇息,倒来了此处?”
      展昭向他二人抬手一礼,也淡淡笑道,“毒已解了,些许皮肉之伤,算不得什么。”

      三人寒暄几句,景泰便率先将话题引入原州眼下所面临的燃眉之境上。
      “今晨又接探马来报,西夏左、右厢十万大军由国主元昊亲自统领,已于三日前从天都山起兵,分东西两路,一出刘璠堡,一出彭阳城。观他调度形状,似是欲合击镇戎军,从而直下渭州、底定关中!当是之时,我军又岂可坐而待毙?”
      他虽身为文官,外表也甚是慈善,性子倒是极刚毅硬朗的,与身为武将却个性犹柔的雷观不可不谓之对比鲜明。

      雷观摇头叹道,“话虽如此,但近年来我朝与夏军交战无一取胜,三川口、好水川两役更是死伤上万、惨烈无比。京中诸多大臣自此之后便对夏军存了畏怯之意,韩、范二帅亦相继被另调他任,再无人主持这西北军务,看来朝廷和谈之心渐显啊……”

      景泰重重哼了一声,面上显出几分愤慨的神色来,“与夏贼和谈,何异乎与虎谋皮?那元昊何许人也,若是不战而求和,我大宋岂不是要将半壁江山拱手送上,才能满足他的狼子野心!”
      他这话说得虽然过激了点,倒也并非全无道理。两人对视了一眼,又一起望向一旁的展昭。

      展昭思忖片刻,方抬眼看向他二人,“景大人所言着实不虚,元昊此人野心勃勃、绝非善类,又素惯使诈,和谈云云,实非良策。展某以为,宋夏之间,必得一战!”
      他顿了一顿,目光投向远方若隐若现的连绵山脉,“展某此言并非穷兵黩武,只是若对凶蛮好斗之族一味忍让,不仅无益于和平,更增长了夏人的嚣张气焰,边疆自此永无宁日。惟有以战求和,以强师为盾,方是长久之计。”

      “不错,御敌于国门之外,以青锋锐甲护我大宋边疆,永葆百姓安宁,才是吾等男儿心头之志!”雷观点头表示赞同,随即话音一转,“只是而今大军压境,陕西诸路安抚使、部署与钤鎋竟未见任何人马调度,更无统一作战安排,倘若……倘若夏兵不日即至,凭我原州六千守军,如何能与数万虎狼之师相抗衡?”

      雷、景二人驻守边塞多年,自然明白行兵打仗,沙场对抗,实非匹夫逞凶斗狠之处,兵书上虽有颇多以弱克强、以少胜多的彪炳记录,但归结到底,两军交战,仍需以实力为本。

      见他们面有愁色、忧思不解,展昭倒微微一笑,言语间不改豪情,“虽则如此,我军却也绝非没有半点胜算。”
      他扬手指向眼前那片旷野,沉声道,“原州城外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若是屯兵城内,等夏军来攻,则除死守孤城以外再无其他出路,如此则陷于被动不利的局面。”

      “话是不错,只是原州大营区区数千兵马,莫非还能主动出击不成?”雷观与景泰对视一眼,不由惊诧道。
      “兵不贵多而贵精……”展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声音里的沉稳与郑重清楚地表明他于此已是考虑了良久,“原州西北五十里外的六盘山地界,是夏军南下的必经之路,又兼山势险要、地形复杂,是一处天然的要塞。若能分出一半守军伏击于彼,或可占尽地利人和,给予夏军出其不意的一记重击。”

      “这……太冒险了吧?”雷观颇不赞成地摇摇头,就连素来主张对夏强硬的景泰也没有开口,眼中的怀疑之色却是清晰可见的。
      “前日我与泾原副都部署葛大人通信时也听他提过,要先发制人、抢占先机,将定川寨守军与镇戎军兵合一处,打夏军一个措手不及,老夫私以为,此举还是太过鲁莽,甚为不妥……”

      两位主持原州军政的大员都不赞同,展昭自然也不便坚持,只得将这个提议暂时压下。
      一时间,三人均沉默了下来。
      暮色慢慢吞没了整片原野,带着一种骤然而至的压抑与蠢蠢欲动的不安,随着那逐渐凛冽起来的夜风,一起漫进他们的心底。

      刚回到军营,展昭便见两个人影在自己院门前探头探脑,正是李琦与周保川。他轻咳一声,倒把两人齐齐吓了一跳,忙回身行礼,“展大人!”
      “怎么,有事找我?”展昭笑着问道,“这几日我不在,你们两位教头可将营中一应事务打理妥当了?”

      李琦立即挺了挺胸膛,粗声粗气地回道,“都安排得妥妥的,展大人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日常训练不能落下,还得加紧。” 展昭点点头,略略沉吟一下,又对他吩咐了几句,李琦便应了一声,匆忙离去了。

      剩下周保川一人,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有些迟疑地开了口,“展大人,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木头他自您受伤之后,一直萎靡得很,整天茶饭不思、愁眉苦脸的,我们都担心这小子如此下去会一蹶不振……”

      展昭愣了片刻,随即了然地点点头,温言道,“放心,木头不是这般脆弱之人,你要相信他一定能自己解开心结、想明白的。”
      他似是有些感慨地笑了笑,“只是这个过程大概会很难熬吧……”

      待周保川离开后,展昭想了一想,还是转身出了大营。
      到了清水河边,他果然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仰脸看着天边那弯细月,像是在发呆。

      展昭面上露出几分无奈,他走过去拍拍灰子毛茸茸的脑袋,然后同莫杨一样席地而坐,半晌,方才悠悠道,“大半夜的饿着肚子在河边吹冷风,你可别做我机变营里第一个英勇捐躯的壮士啊……”
      莫杨闷闷地摇摇头,也不知是示意不冷还是怎的,倒是很自觉地把外袍解下来要给展昭披上。

      展昭也没阻挡他的动作,待他小心翼翼地将仍带着体温的衣裳披在自己肩头,方才几不可见地微一皱眉。
      莫杨立时慌了手脚,一叠声儿地问,“碰到伤口了吗?疼不疼?流血了没?”
      抬眼却见展昭笑吟吟地看着他,“终于肯说话啦?”

      少年愣了愣,方知展昭是在逗他,不由有些郁闷地磨着牙,却不敢嚷嚷,只赌气似的抱住灰子一阵猛揉,惊得灰子“呜呜”叫了两声,死命挣扎出来之后立马躲得远远的去了。
      莫杨随手捡了颗石子,用尽全力地投向远方的河面,直待那溅起的水纹慢慢恢复了平静,才低声道,“展大人……我是不是很没用?”

      展昭看着他脸上那抹太过明显的苦涩,透着似曾相识的、满满的挣扎与酸楚,不由放轻了声音道,“为何这么说?”
      “我练不好枪、杀不了敌,还连累你受伤中毒……我真是没用透了!”莫杨抬手狠狠地捶了自己脑袋两下,正待捶第三下的时候,扬起的拳头便被展昭抓住了。

      “你在机变营中练得的武艺,就是用来自戕撒气的么?”展昭微皱了眉头,沉声道,“这么没出息的样子,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莫杨。”
      少年被哽了一下,忽然低吼出声,“我就是没出息!我是这世上最没用的孬种、脓包、窝囊废!”

      吼完这一句,他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颓然地仰面躺倒在草丛里,然后抬手遮住了眼睛。
      过了很久,莫杨才低低开口,“展……大哥,我同你说过吧?我还有个姊姊,叫莫楠……”

      “我娘去世的早,爹又常年不在家中,都靠长我五岁的姊姊把我养大,然后辛苦地支撑着这个家。我姊长得很漂亮,是个大美人,却因为放心不下我,所以迟迟不肯嫁人。她说……要等我长大了,同爹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能开开心心地去做她的新嫁娘。”
      “谁知后来,我爹战死了……一个月之后,我姊的未婚夫也死在了战场上。从那以后,姊姊再也没有笑过……”

      他静静地讲述着,声线没有多少起伏,却带了丝透骨的哀凉,“去年二月十四那天,姊姊到城外的小青岭采药,却在回来的路上,被一伙流窜到原州城外的西夏匪兵盯上了……”
      “待我寻到那片悬崖边上时,只找到姊姊一只沾了血的鞋子……”
      “旁人都说姊姊肯定已经跌下悬崖摔死了,可我一直不肯承认……我宁愿相信,姊姊是被夏贼掳去了……只要她还活着,我就还有希望找到她,然后带她回家……”

      莫杨狠狠地咬住嘴唇以止住喉头的哽咽,过了良久,方才嘶哑着声音说道,“那天……我最后一次见到姊姊那天早上,她为我做了一碗面,香喷喷的桐皮面。我边吃边对姊姊说,木头已经长大了,能像爹和姊夫一样上战场去,保护她,保护我们的家……”
      “姊姊却说,她只愿我能喜乐一生,平安终老……”

      太过浓烈的酸楚不断地涌上心头,教莫杨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固执着睁大了眼睛,任泪水滚滚而下,很快便打湿了自己的整片衣襟。
      那些没来得及实现的承诺和再也无法挽回的笑容,便是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日夜横亘在他的心头。

      展昭没有说话,直待莫杨哭尽了深藏心底的悔恨和悲伤,直待他慢慢平复了下来,方才轻轻拭去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好些了么?”
      莫杨坐起身来,揉了揉通红一片的眼睛,这才低声道,“展大哥,对不起,我给咱机变营丢人了。”
      展昭摇摇头,目光不知不觉间柔软下来,“为自己的手足至亲而哭,算不得丢人。”

      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稳,不带半分繁复的激昂,却如甘甜的泉水般流入莫杨焦灼又无望的心底,“正因为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哀恸,才不想让别人重复与自己相同的遭遇与绝望……这也是你选择参军、保家卫国的原因之一吧?”

      “可是……我还是太没用……”莫杨想起那天遭遇夏兵时的情形就灰心,垂头丧气地继续敲自己的脑袋。
      “木头……”展昭拍拍他的肩膀,有些无奈地温言道,“别对自己太严苛了,你才十七岁,可比你展大哥当年勇敢多了。”
      “怎么会!”莫杨一脸怀疑地看他,“这话就算是安慰人也太假了吧……”

      展昭淡淡地笑了笑,也不与他争辩,只静静地言道,“我刚入开封府的时候,也常常闹得手足无措,不知自己该做什么,更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江湖生活,骤然被各种繁琐纷杂的律例和职责栓住,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我一度以为自己是坚持不下去的。”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唇畔的弧度似是又柔和了几分,“而今想来,我实在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轻易放弃。”
      “如果没有经历这一路的风雨和挣扎,又如何能明白,在最绝望的时刻仍能矢志不渝走下去的人,方是真正的勇者。”
      “而这样的勇气,木头你已经拥有了,不是么?”

      莫杨愣愣地看着他,“展大哥,你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么?”
      “自然是有的。” 展昭忍不住失笑,随即敛了笑意认真道,“但我会努力让这样的时候少一点,再少一点……因为这也意味着,我能守护的东西,又多了一点……”
      他的眼睛里始终闪耀着最莹润的光彩,像燃烧着的冰雪,清凛而决绝。

      “展大哥,你想家么?”莫杨忽然这般问道。
      “想家,也想开封府。”展昭站起身来,抬头望向天边那轮新月,任星辉和着夜风一起洒落他的肩头,“转眼已经半年多了,不知包大人他们近来可好……”

      莫杨迟疑了一下,终是仰头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展大哥你为何会来到边关呢?”
      “一开始不过是以承宣使的名义来此,暗中调查边防大员与西夏勾结一案。”展昭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带过这些时日的种种,“只是案子虽破,边关儿郎一心卫国的铁血豪情却着实让人感佩,这才向官家请旨,暂留在了原州。”

      “原来如此!”莫杨想起初见时的一番风波,不由了然,“那徐业也是展大哥你一开始便放出去的饵吧?”
      见展昭笑而不语,他倒有些莫名的感慨,“那厮虽是个混账,有一句话却没有说错——似展大哥这般智勇无双的人物,在原州做个副将实在是太可惜了。”

      展昭摇摇头,面上依旧是浅淡从容的笑意,“无论身处江湖、庙堂抑或边关,改变的不过是暂时的境遇与身份罢了。”
      “若能以一己之身,行效国之志,展昭此心足矣。”

      他伸手将莫杨从地上拉起来,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只是木头,你记住,我们可以为了过往悲伤,却绝不能因此而忘却自己如今的责任和对未来的期许。”
      “以后,别再哭了。”
      “若真忍不住,就把眼泪化成血和汗……洒在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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