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相·渔歌》谁诺

6、六 平安

　　渔女并未对镇上的那个偶尔会碰见残废乞丐上心。

　　她的日子依旧如常，小的风波不断，但大事没出过，总的来说还过得去，至少不至于混到食不果腹的地步。辉哥儿年岁渐长，渔女也曾请先生为他启蒙，可他对读书毫无兴趣，反而因着天生力大，喜好舞刀弄棍，后来拜了个曾为镖师，近年乔迁至此的老先生做师父学武。

　　学武是强身健体的事，渔女并不阻拦，她的儿子长大了可不能被人欺了去。辉哥儿力气大，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她的日子可以说越来越好，日子一舒心，心就放得宽，刀客在她心里只剩了个淡淡的影子，她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候才会忆起对方。

　　辉哥儿十三岁的时候，老渔夫身体不行了，缠绵病了一冬，最终还是去了，临走拉着渔女的手，千言万语，只化作气若游丝几个字，“囡囡，你要……平安。”

　　渔女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辉哥儿也伴在床前，哀哀地哭了起来。
　　隆冬天寒，渔女冰凉的手握住老人没有温度的手，只觉冷到了骨子里去，一时心都凉透了。

　　她不知道的是，她等的那个男人也是死于寒冬，而且是五年前的冬天。

　　那个男人满身伤病，沿街乞讨，千里迢迢千辛万苦地到了周镇，却没有勇气认她。男人的身体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全凭一口气撑着，到了周镇，反而惶惶然不知做何是好，勉强支离地撑了几个月，到了冬天，病情恶化，浑身的旧伤都抽搐着疼，但凡清醒就没有不疼的时候，睡了就发噩梦，经常大晚上痛得惊醒过来，最后看着天边微现的白色发呆。

　　或是病情沉重，或是生无可恋，刀客终是没撑过那个冬天，死得无声无息，有路过的好心镇民见他可怜，拿了张席子把他卷了，抬到附近荒郊草草埋了。

　　生而平凡，死亦无名。

　　渔女不知道刀客一生的跌宕起伏和惨淡收尾，或是一件幸事。

　　老渔夫去了，她的日子仍在继续。

　　辉哥儿个子拔高，成了身强力壮的出挑小伙子，生得俊俏，平素出个门都有小姑娘偷眼看他。他什么活都能做，赚的钱比渔女多得多了。辉哥儿性子随的渔女，爱说话爱笑，很是讨喜。按说这时候渔女的日子应该越过越舒心了，然而辉哥儿人长大了，心也大了，他总缠着老镖师讲当年走镖混江湖的往事，听着听着，心中也产生了一股向往，只想去那传说中的江湖看一看，看它是否真是那么神。

　　当他对渔女吐露自己的想法的时候，渔女第一次对他动了真怒。

　　她指着辉哥儿让他跪下，要他发誓，一辈子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永远都别去想那个什么江湖！

　　可辉哥儿到底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太年轻，心存反叛，不懂渔女的苦心，只觉得渔女丝毫不通情理不可理喻。他还想跑江湖挣大钱呢，这身武艺拿来干活实在是委屈了，应该派上实实在在的用场。

　　渔女坚决反对之下，辉哥儿的倔脾气也起来了。他这一点也随渔女，渔女说不，他就偏要走。母子俩几个月地纠缠，渔女终究败下阵来，满心疲倦地答应了，一瞬间像苍老了十岁。

　　父母终是斗不过儿女的，她恍惚间想起十几年前，她执意要生下辉哥儿的时候，老渔夫坚持到最后，终于放弃了。就像十几年前老渔夫阻不住她，十几年后，她也阻不住辉哥儿。

　　辉哥儿见她这样，心里也不忍心了，“娘，我最多半年就会回来的，走之前我会给你留一笔前，你平时可别累着了，身体要紧。”

　　辉哥儿更加卖力地干活，攒了一笔钱，他把这一笔钱分成两份，多的留给渔女，少的拿去置办一些盘缠。到他临走，渔女泣不成声地拉着他求他不要走，辉哥儿哄着她安慰，“娘，我半年内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没用的……没用的！”渔女眼中闪过哀伤和绝望。

　　辉哥儿不知道，他的母亲曾经为一个诺言等待过多久，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所以他不明白母亲心中的惶恐，他不知道，江湖险恶，自己这一去，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空留母亲孤零零的一个人。

　　渔女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都给了她一个一定回来的许诺，其中一个已经化为乌有，她不知道如果另一个也成了这样，她会变成什么样。

　　辉哥儿最终还是走了，将泪眼婆娑的母亲抛在了身后。

　　他看上去比当年的刀客更英俊，也更高大，他或许会真正闯荡出个名堂，扬名立万，改日带着金子回周镇接渔女，也可能如他的生父一样，一文不名，死得无声无息。

　　无论是何种情形，那都是另一个故事了。

　　渔女和刀客的故事，已经完结。

　　这是个平凡的故事，主角是两个平凡的人。

　　刀客就是一个普通的刀客，江湖上混日子的小角色，功夫马马虎虎，然而他有很多江湖莽汉没有的温柔，他板着一张脸，但面皮薄，经常会脸红。

　　渔女就是一个普通的渔女，她和所有贫家渔女一样操持家务和干活，然而她胆子比世上很多女人都大，她为了一个男人倾注一切，她只要有了决断就绝不退缩。

　　刀客的名字是傅平安。
　　渔女的名字是采菱。

　　傅平安最后也未能一世平安，而名叫采菱的渔女，也不知有多少人。

　　他们是平凡的，但他们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的故事，也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