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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春分 ...

  •   和渔女愿望相悖的是,刀客最终也没有回来。

      她独自生了孩子,是个男孩儿,长得白白净净。男孩儿谁都喜欢,连她爹看了这个孩子,遍布愁色的脸上都现出些微的喜意。渔女心底也庆幸这孩子是男孩,并不是觉得女孩不好,只是这世道女人讨生活到底不易,能做主能干活的都是男人。尤其是生在这样本就贫苦无依的人家,若是男儿,还可凭自己的本事闯翻天地,若是女孩,日子过起来就真真不易了。

      这孩子算是渔女生活里的唯一慰藉,一时间原本贫苦的生活也多了些起色。孩子的乳名是辉哥儿,渔女盼着他今后能够成器,在教导孩子上也分外小心。渔女看着辉哥儿一天天长大,想起刀客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她会觉得刀客或许就是她生活里昙花一现的一个陌生人。她甚至觉得记忆里刀客的面孔都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辉哥儿的笑脸。

      这孩子长得比父母都要好看,浓眉大眼,是个精神孩子。长到五六岁,眉眼渐渐长开,就连旁边的邻居都说辉哥儿是个难得的漂亮小子。渔女看着儿子简直爱到了心坎里去,孩子也聪明懂事,母子俩日子虽过得贫苦,但感情极好。

      又是一年春分,周镇连着下了几日的细雨,才终于放晴。难得天气晴朗,渔女带着辉哥儿出门走走,顺便也买些家用。

      许是因为天气难得放晴,街边人也多了起来,不时有几岁的小孩儿在街头巷口跑来跑去,有那顽皮挑事的,看见渔女和辉哥儿,立刻变了脸冲两人做鬼脸,“不要脸的女人!”

      渔女未婚有孕,至今仍未嫁人,却有个儿子,街坊邻里的指指点点风言风语是逃不掉的。大人嘴碎,小孩听着大人说了一通,哪怕不太明白里面的意思也跟着起哄骂她。

      这么些年来,渔女着实养成了唾面自干的气度,骂人的是个大人她少不得要回几句,不过小孩本身就不懂事,她也懒得计较,不愿为此坏了心情,牵着辉哥儿就要走,一拉发现拉不动,心里暗叫糟了,果然一回头只见儿子拧着眉不吭声狠瞪着那小孩,一双小拳头握得死紧,一副恨不得冲上去和对方拼命的样子。

      “别别别……哎呀,听娘的话。” 渔女拉了又拉,才不致让辉哥儿冲上前去,这孩子从小力气大,还有一股狠劲,打架没人能比得过他,占了上风也不知道收手,她也怕辉哥儿把那孩子打出好歹来。这厢母子两个较劲,那厢骂人的小孩看辉哥儿的脸色,一下子害怕了,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渔女见那孩子跑远,这才放下辉哥儿的手。她半生操劳,做惯了活计,手劲也大,可就是这样,她几乎也是用尽了力气才不至让辉哥儿挣脱自己的手,这孩子天赋异禀,力气是真大。渔女甩了甩酸痛的手,眼前辉哥儿撅着嘴一言不发,但眼眶里慢慢浸满了泪水。

      渔女的心一下就软了,心尖又酸又涩,五味俱全,蹲下身抱住了孩子,“别气别气……咱犯不着跟他们见识。好孩子,你是好孩子。”

      辉哥儿在原地站了半天,最终只叫了一声娘,默默地牵起了渔女的手。渔女心酸不已,擦去眼角的泪痕,两人一起走在街上。

      此情此景,渔女心里是又喜又哀,喜的是孩子孝顺,为她着想,哀的是她当年糊涂,最终做出了未婚生子的事,不光自己遭人谩骂,连带着连孩子也备受鄙夷。这般心绪不宁,走了两步,就脚下一个踉跄,踢到了路边的什么,险些绊了一跤。

      “娘,你没事吧?”辉哥儿紧张地看着她。

      “没事。” 渔女站直身子,看了一眼路旁,原来她踢倒的是一只破木碗,索性是木做的,没踢破,碗后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乞丐低垂着头,倚墙而坐。周镇附近这些年年景好,渔女也有段时间没看见乞丐了,见碗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一时也发了善心,扔下一文钱,“刚才是我不对,买点东西填肚子吃吧。”

      渔女转身拉着辉哥儿欲走,她确实不富裕,这一文钱是她所能做的所有,也够乞丐吃个一两顿的,走出两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这位……姑娘……”

      渔女回头,有些不悦,“我不是姑娘了,我身上也没钱了。” 乞丐抬起了脸,她看见乞丐的形容,吃了一惊,只见乞丐一头花白的乱发,面上遍布皱纹和伤疤,她这才发现对方右手手肘以下已经没了,形容凄惨狼狈,“你……你是外乡人?遭了难?”

      辉哥儿凑上了,看见乞丐,也吓了一跳,“娘,这人好惨啊。”

      乞丐低低地喘气,“多谢好心人……我才流浪到这附近……” 他浑身都在颤抖,说一句话似乎要费上很大功夫。渔女叹了一声,“天可怜见的。” 然而终归事不关己,她就是叹了声而已,“我确实没钱能施舍了,你先拿着这点钱去买个馒头吃吧。”

      她不愿和乞丐再纠缠,转过身,辉哥儿仍站在原地看着乞丐,她欲要伸手拉辉哥儿,忽听身后又传来乞丐的声音:“这小哥儿长得真俊,多大了?”

      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渔女眉头一皱,不假思索答道:“八岁了。” 只觉这乞丐古怪得紧,不愿多留,拉着辉哥儿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没有看见身后,乞丐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她的背影和她身边的孩子,满面污渍中,亦能看见他的双目中泪水满溢。他徒劳地伸出仅剩的左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终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把头埋下,发出一声凄惨至极的哀嚎。

      渔女终其一生都不知道,刀客最终还是守了诺,千辛万苦地回了周镇。

      这时的刀客也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不再年轻,满身伤病,断了一臂,脏污不堪,骨瘦如柴。这与她的记忆实在相差太远,以至于即使面面相对,她也未能认出这个改变了她一生的男人。

      少年子弟江湖老,少年子弟江湖死。

      渔女不是江湖人,不知道刀客所在的那个江湖有多残酷,有多少风霜死劫。

      然而刀客,当年那个平凡且贫穷但是满腔热血胸有大志的刀客,那个眼含希望眼神温柔的刀客,终究是个运气不佳的小人物,被江湖无情地淘汰。

      命运无常,每个不甘平凡的少年踏入江湖时都以为自己是不同的,最终可以闯出一番天地,可事实是,他们之中,只有极少人走到了最后,活成了传奇,其它人的名字则被淹没于尘土之中,默默无闻之人连死亡都默默无闻。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并非每个活成传奇的人都能有善终,他们亦可能因各种原因死去,又有新的人接替了他们,成为新的传奇。

      江湖纷争,分胜败,定生死。

      刀客不幸是那个败者。

      他坐于墙角,看着妻儿走过,险些连话都不敢说。他心底又是愧疚又是惶恐,愧疚……负了渔女母子二人,惶恐……他们会认出自己。

      他无颜再见渔女。

      路边有顽童跑过来拿了木碗里的一文钱就跑。刀客,不,乞丐闭目倚在墙上,似乎无知无觉。

      他的手是冰凉的,他的心也是冰凉的。

      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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