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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京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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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庆三十一年,七月。
赵家来到京城已经一个多月,三十多天足够她们摸清楚京城的形势。显庆帝今年五十岁整,她的大女儿长皇女过了而立已有五年。皇女们年纪渐长,皇帝日渐衰老,一些心思也随着年纪大了起来。
显庆帝膝下一共二十一女,活下来的,十四人。其中排行在十四之前的七人。排行十五以后的,年纪都在十七岁往下,二十和二十一两位皇女还是吃奶的娃娃。
皇女中主要集成三股势力,长皇女周宴占了“长”的名分,生父为正一品德君。同父妹妹七皇女周笤、德君养女九皇女周樊是其拥簇者。掌理户部。
二皇女周晋,生父为当朝皇夫,是显庆帝原配殁了之后,立的继夫。周晋因此得了“嫡”的名分,十一皇女周湛是其追随者。掌理吏部。
五皇女周臻,生父为正一品淑君,以“贤”名著称。十五皇女周覃,十六皇女周慧与其过从甚密。掌理礼部。
余下的,八皇女周煦,生父是一普通宫侍,为人溺爱美色,王府中夫侍成群,对权利最为厌恶。曾经在宫廷宴会之上,借醉酒之机,嘲讽长皇女、二皇女、五皇女是“蝇营狗苟,禄鬼之流。”遭至三人厌恶。
十七皇女与十八皇女同岁,显庆十五年生,生父具为低阶皇侍。因年龄相近,二人交情甚好,与年长的姐姐们关系平淡疏远。因周煦风流不羁,倒不避讳与她来往。十九皇女,今年整整五周岁,暂且不议。
朝臣们曾多次上疏请立太女,显庆帝只留中不发。因此,一、二、五三位皇女都觉得自己有希望继承大统,争斗起来,成水火不容之势。皇女们斗的险恶,显庆帝视而不见,只要她们没有把手伸到年幼的皇女身上,显庆帝一概不管。颇有些放任自流的架势。
论起来,显庆帝曾经立过太女,是她与原配发夫嫡女三皇女周昊文,既靖懿太女。靖懿太女幼时好学,敏而聪慧,是显庆帝唯一亲手教导的女儿。只可惜,二十六岁上,一场风寒,丢了性命。
靖懿太女身后留有两位孙皇女,一位孙皇子。彼时,靖懿太女殁,显庆帝极为伤心,甚至宫里传出流言,说显庆帝有意立靖懿太女女儿之一为皇太孙。流言传出半个月后,两位孙皇女不幸感染天花,双双暴毙。孙皇子既周耽,显庆帝最宠爱的孙子,因当时在显亲王府小住,逃得一命。
靖懿太女和两位孙皇女的死,流言纷纷。有说是被人谋害,有说是意外,显庆帝下了封口令,真实情况如何,已不可追考。只是有一件事,京都上下,讳莫如深。两位孙皇女殁了的第三天,后宫中以贵君、贤君为首的八位皇侍被赐死。四皇女、六皇女、十皇女相继在半个月里意外身亡。
老显亲王有些感慨:“陛下初登基,年方十九。朝中老臣们倚老卖老,敷衍弄权;宫中父君皇太夫不喜陛下;先成亲王在一旁虎视眈眈。陛下那段时间,过的着实不如意。德馨皇夫与陛下少年结缡,全力支持陛下,主持六宫事物,与皇太夫斡旋。可惜,天妒红颜,德馨皇夫生靖懿太女时难产,薨逝了。”
安定皇子道:“陛下以雷霆之势登基……”他停了停,下面的话不好说出口。显庆帝生父出身卑微,乃是掖庭宫里罪臣之后,粗使杂役。先帝醉酒,一夜临幸,便有了显庆帝。显庆帝生父即使产下了她,依然不得晋封,终日劳作,积劳成疾而殁。
皇宫里女以父贵,显庆帝生父如此状况,她的日子过的自然十分艰难。然而她以十九岁之龄,杀姐妹,诛大臣,强势登基为帝,身后无家族势力支援,初登基的那几年,她几乎日日都面临暗杀刺杀。
“少年夫妻,同患难过来的,难免伉俪情深。”安定皇子缓声续道,“可惜了靖懿太女。”老显亲王默然片刻,向安定皇子道:“听说,你此次带赵韫入京,是为了与皇室联姻?”
安定皇子点头,“母亲知道,赵家世代镇守西北,手中掌有军权。天高皇帝远的,历代皇帝哪里能安枕?赵家又是军功之家,皇室打不得,骂不得,只剩下联姻一途了。血缘才是根深蒂固的东西,历代远嫁西北的皇子们,都是用肚皮将赵家与皇室紧紧捆绑在一处。”安定皇子说到这里,目光有些自嘲,有些悲哀。再怎么尊贵,位比亲王①,也不过是皇家拿来联姻的一件工具。
老显亲王内里揪心的疼,她放在手心里捧大的孩子,在那西北风沙地,磨砺了整整三十八年。然而皇帝的权谋之术,她纵是贵为亲王,也不能置言。只能无奈又无力的拍了拍儿子的手。
安定皇子收起脸上神色,安抚的朝老显亲王笑了笑。“联姻不止是皇室需要,赵家也需要。堇儿到了年纪时,宗室恰好没有适龄的皇子。现下赵家几个年长的女儿中,只有老五还未成亲。她是个难得的,我们才迎到天使,她就直言愿意联姻。”
老显亲王皱眉,道:“联姻是一种手段,但是赵韫既不是长也不是嫡,就是娶了普通的宗室子,恐怕也没有多大作用。”宗室子也分三六九等,亲王的儿子与闲散宗室的儿子,完全是两种概念。
安定皇子顿了顿,他低头掸了掸衣袖,轻声道:“堇儿早年在战场上伤了小腹,断了子孙缘,这么多年只有瑜儿一个儿子。我计划着,将来让老五长女过继给堇儿。”
赵单堇这么多年只赵瑜锦一个儿子,京中也有流言,说她不能生。老显亲王竟不想,这流言却是真的。她看着低着头的儿子,更心疼了。她道:“若果真宗室子所生育后人能继承镇北公,此番联姻倒也重要。我儿可有相中的人家?”
安定皇子摇头,道:“京都局势,争储夺嫡太激烈。我这一个月来,处处留心,竟发现十之六七的宗室都有些牵扯。那些没有参与的,又与皇室血脉疏远,在宗室中是可有可无的一群。我原来心里倒有个合适的人选,是靖懿太女独子周耽。可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陛下对这位孙皇子宠溺的厉害,只怕不舍得他去西北蛮荒地受苦。”
老显亲王道:“孙皇子长相有六分相似德馨皇夫,又打小失恃,陛下着实疼宠他。我听说,前段时间,陛下私下里在考察京都勋贵里出色的小辈,似乎就是为孙皇子选妻。”
安定皇子听老显亲王如此说,彻底将这个想法掐灭。他锁眉思虑了一刻,道:“这一时半会,实在想不到合适人选。好在也不急。”
老显亲王赞同道:“与皇室联姻是大事,确实要慎重。尤其是一、二、五,这几位完全不能沾。”安定皇子郑重道:“我理会得,赵氏与皇室联姻,娶的,从来都是皇帝亲信的亲王、郡王之子,从不曾娶过皇帝亲子或者皇女亲子。一是因为赵氏不想搅进争储的浑水,二来又何尝不是皇帝也有此担心?”
老显庆往连连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她叹了口气,“陛下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近些年,尤其自靖懿太女薨后,陛下行事,我愈发的看不透了。三位皇女结党相斗,陛下竟然毫不干预警告。六部被搅的一团乱,吏部、户部、礼部三部官员,并肩走在路上,还要拿眼相杀。我有心想劝,但陛下天威甚重,到了御前,我竟是连口也张不了。我愧对先皇啊!”
安定皇子安慰道:“母亲莫忧,我观陛下早年行事,虽手段稍觉狠厉,但兢兢业业,锐利进取。几番改革下来,国之蠹虫少了不少,机构办事亦快速许多。不像是个拿江山社稷开玩笑的人。陛下自己是雷霆手段登基,或许也是想继任者胜者为王?”
譬如养蛊,最强壮的一个才能活下来。
老显亲王沉默许久,道:“或许吧。”
安定皇子劝道:“母亲为大元操心奉献了一辈子,您现在已是古稀之年,该是放下的时候了。陛下胸中自有城府,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您鼎力扶持的年轻皇帝。您啊,安心享您清闲晚年便是。您是陛下的亲姑姑,从龙有功,任几位皇女如何争斗,也牵扯不到您身上。至于,储君是谁,就让陛下自个儿操心去吧。”
老显亲王叹息半晌,神色郁郁,终是道:“等你的事了,堇儿回了西北,我准备让你姐姐将王位传给世女。陛下看在我的脸上,或许还能再袭一世亲王。”
安定皇子和老显亲王在议论赵韫的亲事,被现实打击到的赵韫鸵鸟的选择了逃避。她骑着长耳在郊外漫无目的的溜达,与身后跟随的赵珩说话:“你有没有觉得,”赵韫绞尽脑汁的想叙述出自己对京都男子的观感,“有没有觉得,京都的男人特别,唔,特别,妖娆?”
赵珩打了个哈欠,白了赵韫一眼,道:“男儿家的,整日在内宅无所事事,装扮的漂亮些有何不妥?女人们回来看见了,心里也舒爽些。”
赵韫烦躁的爬了爬头发,她一个半土著,要如何与一个女尊土著说,她心里的男人该是什么样的?不由得就有些挫败。憋了半天,赵韫还是忍不住再问:“你觉得西北的男人和京都的男人比,怎么样?”
赵珩不假思索的道:“自然京都的男人漂亮多了,不说长的有多好吧,那通身的举止气派,西北那些公老虎们拍马也追不上。”
赵韫郁闷的道:“难道你愿意取一个京都男人?”“不,”赵珩出乎意料的一口否决,“京里的男人虽然漂亮,但就是太漂亮了,仿佛一用力就会揉碎了。且不说不如西北的公老虎们泼辣,够滋味,光是西北那气候,就能要了他们半条命去。”赵珩想了想,补充道:“对咱们这些老大粗来说,什么容貌、气度都是虚的。最重要的是他身体强健,我上了战场,他能给我撑起后方安宁。不至于我在战场上,还要担心夫女的安危。”
赵韫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理儿。镇北公府,精细的米面吃着,滑腻的绸缎穿着,成群的奴仆伺候着。六代镇北公夫人里,仍有三人在西北熬了不到七年就香消玉损。活到五十岁上的联姻皇子里,安定皇子是唯一的一个。
这不单是因为气候的问题,还有风俗等。西北的女人都是军队里出来的糙人,言语不知尊讳,手下没个轻重,高高在上惯了的皇子哪里受得了这些?远离家乡亲人,妻主又呆在军营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多,心情免不了抑郁 。几件缘由加成之下,身体心性稍微弱一点的,都难得白头。
赵韫越想越是烦躁,为了家族,联姻是不可避免。她也没有后悔。但一想的自己可能娶个不喜欢的男人,婚后不到几年就会变成寡妇,搁谁身上谁也烦躁。
赵韫加紧马腹,纵马飞奔。
这一纵马,直到心底的郁气散了些,赵韫才勒停了马。她四处张望了下,遍野都是开垦好的良田。远处,有青烟袅袅。赵韫猜测这应该是一处田庄,她舔了舔干燥的唇,驽马往青烟处寻去,讨碗水解渴。
赵韫生的粗犷体壮,又历练出一身的剽悍气,为怕吓到庄户人家,赵韫勒着马小跑而行。从一户老人家家中讨了水,赵韫见周遭景色不错,遂牵着马四处走走。
七八月的三伏天,炙热的很。赵韫一路策马过来本就汗流浃背,长耳也需要饮些水。她寻着柳树,一路摸到小河边。
斜对面,河边柳树下,乍然相逢。
赵韫只觉的脑中微微一声嗡鸣,身体有酥麻的电流刷过。心底一个声音愈来愈响,直到振聋发聩,就是他了,就是这个人了。
有熏风迎面拂过,碧绿的柳条随之摆动。那人一袭天蓝色的广袖裙装,淡然的扶着一条枝儿,微仰着头,怔怔出神。他站在那里,立于垂柳树下,融进了那一片青翠的绿色,仿佛他本来就该在那里,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活了两世的赵韫,加起来已逾花甲之龄的赵韫,犹如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直勾勾的,毫不加掩饰的,犹如一个登徒子般,窥视令她心动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