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天使曾来过》有索无衣

1、上

　　Part 01 春哥的妹妹夏哥

　　少年被追杀的那个下午吹过微醺的风。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酒气，廉价的劣质啤酒，泛出酸气。夏桑闻了闻，是自己的。她不知啤酒也有过期日。轻轻抛出一个弧线，酒瓶准确地落入铁皮垃圾箱，随着一声砰响，夏桑的肩被人猛地一撞。
　　好像是花香。
　　不，是果香。好像也不是。
　　身上的酒味太重，连少年的白衬衫仿佛也染上一层朦胧的水汽。即使如此，那仍是一个好看的少年。夏桑一边笑一边想，挡在追杀少年的人面前。
　　每个人都面露血色。
　　真狰狞。
　　夏桑来不及细想，一股力量拉住她急速狂奔。
　　“本哥，那小子拉着一妞往三岔口方向跑了！”追杀的人底气十足，声如洪钟，饶是跑在前方的夏桑也不禁为他的声道一震。
　　原来是玩真的。
　　少年白色的衣袂迎风猎猎飞扬，她一边跑一边盯着他后脑勺看，脑尖有一处剪秃的地方，看起来异常滑稽。
　　“喂。”她喊。
　　少年好像没听见一样。
　　“喂。”她又喊了一次。
　　少年奔跑的速度毫不放松，犹如矫健的马拉松运动员，小腿有力地在陆地上交错着。
　　“喂，你拉错人了，我和他们是一伙的。”夏桑说。来不及刹车，直直撞到少年的背上。退后一步一看，白色衬衫映着鲜红的几点血迹。
　　犹如红梅落雪。
　　夏桑无不文艺地想。下一秒她破口大骂，缓缓竖起中指，堵住鼻子。
　　“站住。”她呵斥道。
　　“我不能管你，我要继续逃命了。”少年冷冷地说。
　　“巷子的前方是死胡同。”
　　“我会翻墙。”
　　“墙足有两丈。”
　　“我会……”
　　“挖洞？”
　　“不，那是狗做的事。”少年像是受到了侮辱。
　　“我可救你。”
　　“你是他们的人。”
　　“我若不这么说，你怎么会停。”
　　少年冷冷地瞪着她，“我不会对你的鼻子负责。”
　　“关你鸟事，是它看你的衣服白，自己撞上去的。”夏桑不在意地挥挥手，“你有纸巾吗？”
　　“……没有。”
　　“你愣什么？”
　　“你流鼻血。”
　　“废话，我当然知道我流鼻血。”夏桑说着，不忘戳两下鼻孔。
　　“流到裤子上了。”

　　身后渐有人声赶至，夏桑熟知这里地形，三岔口处共有三条路，其中一条是青巷，即他们所在的死胡同巷。
　　依照这帮人搜寻的经验，名唤“本哥”的头目很快会发现他们。
　　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少年双手握拳，一脸视死如归状准备生死一战。夏桑别过脸不去看他的蠢样。
　　“我知道一条路怎么摆脱他们，跟我来。”
　　少年站在原地，怀疑地看她。
　　“相信我啊。”追杀的人已经赶到巷口，生死唯在这一刻，“信我啊！”
　　“你不是春哥，为何信你？”
　　“我是春哥她妹，夏哥！”
　　夏桑抓过少年的手，向青巷深处跑去。少年的手掌没有预想中的温暖，炎炎夏日中，透着清澈的凉意。手指干净修长，指甲修得整齐，夏桑趁机捏了捏，感觉得出是在优渥的环境下保养出来。
　　夏桑一边跑一边鼻血狂飙，考虑到会给敌人留在记号。少年扯过她躲进一扇木门内，脚步声追奔而过，似乎没有留意到鼻血的消失。
　　木门，石墙，白衣少年。夏桑被围在三者之中。少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额上垂落的刘海，有些痒，她垂下头去，脸微微地红了。
　　“人好像走了。”少年说。
　　“还在巷子里，等一下再出去。”
　　“谢谢你。”
　　“不必。”撞上你是我倒霉。
　　少年沉思片刻，“他们还会再来的。”
　　“没关系。”
　　“生死之事，怎能没关系。”少年讶异地盯着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女竟已将生死看开。
　　“他们还会再来，但我不会每回都那么巧被你碰上。”
　　少年的目光变得深沉，他忘了他们不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他刚刚怎么会产生同少女一起亡命天涯的想法。此时此刻他们为何一同被困在这里，少年也想不到源头了。
　　“你的鼻血……”
　　“我知道。”还在流。
　　夏桑忧郁地抬起头，难道她躲过了追杀的劫，却逃脱不了失血而亡的命运？
　　少年垂首，倏地，好看的面容变得扭曲，死死瞪着她，几近用眼睛将其凌迟。
　　夏桑奇怪，眼神在少年身上逡巡，最后停留在他□□上。
　　“诶？你来月经啦？”

　　Part 02 神笔少年沈经年

　　“他们为何追杀你？”
　　“因为一幅画。”
　　“噢，你偷了人家的画。”
　　少年横她一眼，“那是我的画。”
　　“喂，你偷的不能算你的。”
　　少年的神色呈现从未有过的认真。“我的画，我画的。”
　　“噢，你的画，你画的。”夏桑眨了眨眼睛，到底谁的画？
　　“他们试图抢走我的画，不过，画并不在我身上。”
　　“谁们？”夏桑想起那个名字，“本哥？”
　　少年似乎也很困惑，“似乎是□□的人。”
　　“青帮？”本城地下第一地头蛇。夏桑这次也倒吸一口凉气。
　　少年沉默地点头。
　　“报案吧。”
　　“证据不足，公安局不会受理。”
　　而且即使报案也无济于事，青帮势力之大，岂是区区一幅画作可以动摇。
　　夏桑神色一凛，“你是不是姓沈？”
　　“你认得我？”
　　“我不认得你，但我认得一个叫沈经年的人。事实上，大多数人都认得他。”
　　少年的目光变得复杂。
　　“神笔少年沈经年，其画作市价值——”夏桑伸开手掌，五个手指修而不长，“这个价。可惜，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夏桑哀婉叹息。
　　“那么现在他认得你了。”
　　夏桑讶异，微微张大了瞳孔，微醺的风吹过，空气中的酒气似乎未散，淡淡地环绕着，分不清是她的，还是少年的。然而她很快否定了第二种可能，少年有一张干净的脸，眉目如画，唇微微抿着。白色的衬衫上仿佛沾着花香，果香，又好像都不是。是少年独有的味道。
　　“我要走了，再会。”
　　“等一下。”
　　“任何多余的一分钟都会成为不必要的迟疑，生命容不得迟疑，任何迟疑都会将你向死亡更拉近一步。”
　　“你是画家，不是诗人。”夏桑说。
　　“却不缺少诗人的情怀。”沈经年飞快地补充。
　　是奔赴于亡命天涯的味道。夏桑想。
　　沈经年皱眉，不满意她此时居然笑了出来，他又说道，“我要走了。”
　　“天下之大，何处安全？”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夏桑凉凉地说，“神笔少年沈经年的名号，全国皆知。”
　　少年身形一顿。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夏桑说，“你可以到我家来。我家只有我一个。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和这扇木门知。”
　　“此事与你无关。”沈经年说，他不想将无辜人士扯进来。
　　“我当然有条件。”
　　沈经年的目光顿时警惕起来。
　　夏桑说，“我助你度过此劫，你将那幅画给我一看。”
　　沈经年思忖片刻，“我们立约为证。”
　　“如此谨慎？”
　　“人心叵测。”
　　“若我有心出卖你，契约有何用。”
　　沈经年摇头，“你不会。”
　　夏桑怔住，面对他清俊的脸，迟疑地，“为什么？”
　　少年抿起的唇微微舒展，“因为，我相信你。”

　　夏桑住在普通的单元楼，两室一厅的房子，她一个人住颇有些空旷。沈经年环视一圈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住在这里的痕迹。小卧室是夏桑的卧房，大卧室被改装成书房。厨房异常的干净，不知是她每次下厨后都小心清理，还是从来就不下厨。
　　“我妈妈在外地上班，很久才回来一次。”夏桑找出拖鞋给他。
　　沈经年问道，“爸爸呢？”
　　“死了。”夏桑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光。
　　没注意到沈经年略显暗淡的眼神。
　　“我要去上课了。”
　　“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一分。”那表情就在问，你之前干嘛去了。
　　“冰箱里有剩饭，我走了。”
　　夏桑摞下一句话，消失在屋子里。
　　沈经年尚未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时值下午两点五十九分，夏桑倚在学校后门的铁栏旁。树荫慵懒地遮住一片阳光，细碎的日影投在地上，随着清风过境悠悠地晃动，直到一道影子覆过来将其完全盖住。
　　身材高大，面色黢黑甚至有些狰狞的雄壮男子站在她面前。
　　神色毕恭毕敬。
　　“给你的。”夏桑递给他一个纸袋子。
　　男子拆看一看，讶异大于狂喜，不解地看着她。
　　“这是你应得的。”夏桑解释说。
　　“按计划行事而已。”
　　夏桑笑了，“你做得很好，阿本。”

　　Part 03 为你画过的梦像

　　下午的数学课最令人犯困，苏蓉听得聚精会神，作为她后桌的夏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所有人昏昏欲睡地趴在桌子上，夏桑支着下巴，看得不是黑板，而是窗外。篮球场总是吸引目光的场所，她的眼睛紧紧追随着一个叫许辰之的少年。少年穿黑色的运动衫，黑色的球鞋，黑色的头发竖起来像刺猬一般。隐约望见额角滑落的汗水。那是阳光吧，夏桑想。光线经过反射直直跳耀进她眼中，化成七彩绚烂的霓虹。霓虹背后，是许辰之转过来的脸，他扬起头，似乎望了过来。
　　夏桑心中怦然一动，赶紧转过脑袋，苏蓉不知何时被数学老师的公式符咒催得神思乱窜。
　　“你也对篮球感兴趣？”
　　“不，我在看花。”
　　“那是盆仙人掌。”
　　“仙人掌也会开花的。”苏蓉笑起来，“尽管花期很长，可我已经看到它们开出花来的样子。非常美丽。”
　　她笑得像花儿一样。
　　她经常说一些单纯又傻气的话。她的目光真的停留在那盆仙人掌上吗？也许她已经望见了一大片海市蜃楼。
　　夏桑摸不透她，她只能摸一摸自己，咦，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许辰之的目光仍停留在夏桑的窗边，她故作无所然，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双目直盯黑板。然而她喜欢许辰之的这件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曾天真地以为，许辰之不知道。
　　“喂，许辰之，我喜欢你喔。”
　　“谢谢。”少年笑得温柔，单单一个笑容好像能令人对他的喜欢加深，变得更深。
　　“你呢？你不该有点表示么。”
　　“唔……”他想了想，故作困扰地，“我有喜欢的人了，而且尚不打算换人。”
　　向许辰之表白的隔壁班的女生，抱着一颗碎了的心归去。同样碎了的还有夏桑的一颗心，她听见它们噼里啪啦地碎在地上，每一角都闪着泪，每一角都在悄悄地说。
　　噢，他喜欢的那个人就是你。
　　就是你，夏桑。
　　夏桑哭了。证明许辰之心底的那个人犹如一道百年难解的公式。她害怕用尽一切办法证明之后，她却不是那个公式的解。
　　每个与许辰之靠近的日子，他的笑，喜，悲，怒，转身的瞬间，离开的脚步，一一被她记录在画笔下。画纸上许辰之黑色竖起来的头发像刺猬一般，飞扬的眉角，摊开的手掌。都是为你画过的梦像。
　　有多少张呢。夏桑记不清了，她似乎追溯不到这场漫长暗恋的源头，也许在第一眼的时候，也许第二眼。时光终是教人把重要的忘了，只记得这是重要的事，同生命般沉重。

　　“今晚的园游会准备做什么？”苏蓉低声问。
　　“放烟火吧。”
　　“不行的，公园禁止。”
　　“上课说悄悄话，课堂也禁止。”
　　“真的要放烟火吗？”
　　“都说了啊。”
　　“那……带上我吧。”
　　夏桑一怔，苏蓉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着期望的光，任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在这般注视下柔软地答应。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点了头。下课铃响，苏蓉一边收拾东西离开，一边开心地像这辈子没放过烟火一样，“太好了，夏桑，你真是个好人呢。”
　　夏桑看着苏蓉的背影离开教室。四周冷清下来，只剩她一个人。
　　橡皮在她手中渐渐被捏得不成形。
　　不，她一定没有点头。
　　因为那原本应该是，她和许辰之的，两个人的烟火。

　　Part 04 不会痛的外星人

　　“下午有人来过。”
　　夏桑一进门看见沈经年凝重地坐在沙放上。屋子里的东西没有被摆动过，似乎他一下午就在沙发上，动也没动。
　　“这个地方不安全。”
　　“世界上只有一处地方称得上安全。”
　　“哪里？”
　　“老鼠洞。”
　　沈经年没有笑。夏桑的冷笑话对他毫无杀伤力。
　　“冰箱里的东西坏掉了，我没吃。”
　　“出去吃？”
　　“外面不安全。”
　　又来了。
　　夏桑带沈经年到居民楼附近的餐馆吃晚餐，她常年住在这里，跟周围的人都很熟悉。沈经年一路小心谨慎，生怕有人认出他来。
　　“你是沈经年，不是范冰冰。没有人要一直盯着你看，值得盯的是你的画。”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但我知道他们很笨。”沈经年说，“难怪叫笨哥。”
　　“是本哥。”
　　“我不会带着一幅画到处跑。”
　　“画放在哪？”
　　“在家里。”
　　“家在哪？”
　　“在——”沈经年低头，靠近夏桑，天光微暗，少女的眼中闪着幽幽的光，“你问太多了。”
　　夏桑不以为意，退后一步，“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画作给你一看，却不能让你带走。”
　　“它值五位数？”
　　“它无价。”
　　“尚未经过鉴定，何以无价。”
　　“画中是我心上之人，爱情无价。”沈经年说。
　　夏桑停住脚步，脸上的神情似明似暗。她微微笑了，那是温暖得近乎流出泪的微笑。她好像陷入某种类似的回忆，这景况令沈经年措手不及。他以为夏桑这般没心没肺的女孩会大声嘲笑他，尽讥讽、挖苦、吐槽之所能。然后一本大人模样地嗤之以鼻道，你懂什么是爱情么你。
　　其实他不懂。
　　夏桑应当也不懂，可是她说，“无价的爱情会消耗掉生命，因为只有无价的生命本身才能与之抵消。你愿意用献上整个生命去爱吗？不愿意吧，那么，爱情总有价码。”
　　沈经年好像重新认识夏桑一般，是一个和那个鼻血横飞的夏桑完全不同的女孩。他伸出手拍拍她的肩，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扯向后去。
　　沈经年回头认出他们，是追杀他的人之一。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但很快又恢复镇定，对方似乎只有一个人，没有带同伙。不幸中的万幸。
　　“沈经年，我们真巧啊，白天让你跑掉了，晚上却让老子遇到了。”他的脸上块被刺过刀疤，暂时叫刀疤好了。
　　“画不在我身上。”
　　“有你就有画，我愁什么。”
　　夏桑突然开口，“他告诉你画的位置，但人要留下。”
　　刀疤犹豫，否决，“不行，人要跟我一起走。”
　　夏桑很淡定，“这里是居民区，随便大叫一声就能引起轰动，你要试试吗？”
　　刀疤再犹豫，同意，“画在哪里？”
　　“西郊怀民路316号的加工厂，二层左数第三房间，书架的上层。”沈经年说。
　　刀疤闪过一抹冷笑，从背后掏出一把匕首，“不论你说真说假，上午让哥们儿几个好找，给你点苦头尝尝。”夏桑神色大惊，急忙推开沈经年，在刀疤脚上狠狠一踩，对方吃痛，匕首冲她眉心急剧下落，沈经年突然横臂一档，反身将刀疤踢开。
　　“警察来了。”夏桑大叫一声。
　　刀疤见情况不妙，拔腿撤退。

　　祥和的街道恢复如常，仿佛没有上演刚才暴力的一幕。夏桑止不住发抖，四周是她熟悉的商店小摊，然而一种陌生的心慌萦绕不去。
　　“你流泪了？”
　　“我也希望能流金子。”
　　“别哭。”沈经年说。
　　“你流血了。”夏桑说。沈经年的胳膊在与刀疤的争斗中被刺伤，足有三寸长，鲜血汩汩地流，顺着手臂流到地上。
　　夏桑看得心惊，沈经年却是一脸平静。
　　“我也希望能流泪。”
　　“你不能哭吗？”夏桑问。
　　“不是不能哭，而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沈经年抬起胳膊，往伤口处一戳，“你看，没有痛觉。”
　　“所以你从来没哭过？”
　　“记忆中没有。”
　　“你刚才骗了他？”夏桑指刀疤。
　　“我刚才骗了他。”
　　“你会骗我吗？”
　　“不会。”
　　“画真的在你家吗？”
　　“……不在。”
　　“他知道被骗后很快会回来，他也许会气得砍掉你一只胳膊。你会疼吗？”
　　“不会。”沈经年说得很轻松。
　　多么神奇的病症，无论多痛，都不会感到痛，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夏桑想笑，可是眼泪不听话地一直落，“把我的眼泪给你吧，你看，它们多的流都流不完。”
　　沈经年莞尔，帮她揩去脸上的泪珠。
　　“我的救命恩人，你很勇敢，谢谢你救了我。”
　　“因为这个才哭吗？”
　　夏桑点头，又摇摇头。
　　“努力保护好你的画，千万不要让别人偷走。”
　　“你也曾为别人画画？”
　　“画过。”
　　“可以借我一看？”
　　“烧了。”夏桑说，“全都烧了。”
　　“为什么？”
　　“留着会难过。”
　　“画喜欢的人？”
　　“很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