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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情人节玫瑰事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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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我没事就往“伊壁鸠鲁”跑,还是范妮三天两头来图书馆找我,我已经懒得去弄清楚了。总之,就算暂且混在一起了吧。
“你长得不能说难看,人也不算太无聊,为什么没有女人缘呢?”小瞬经常这样问我,然后,不等我开口,就天真无邪地一拍手,“我知道啦,小研是gay!”
我当机立断,扯着裤子拉链把他往墙角逼:“你信不信这么多年我暗恋的就是你?”
他挤啊挤,挤不出眼泪,只好干眨眼:“二哥,其实我更喜欢家里老大哦……”
我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阴魂不散的小瞬一溜小跑地跟着我:“不要离家出走嘛,我们可以兄弟□□三角恋哦!”
“我现在就去剖腹殉情,拜托你帮我把脑袋砍下来!”
“喂你皮很厚哎,我割不动怎么办?你的灵魂会得不到超度的……哎,真是武士精神的没落……”
小瞬就是强力腐蚀剂,有他在,管他大和魂还是航天合金,一定会烂透。唉,真是解构主义的新一代。
不过,和范妮比起来,小瞬简直就是有志青年。
我的弟弟当然乏善可陈,但至少爱慕文化,虽然与书本的接触基本上以抱着它们睡觉为主,可睡着之前的眼球运动早已足够让他记住那些用来砸人的名字。如果给他做连线题,他会像寻找蜜源的蚂蚁那样从“德里达”爬向“延异”,从“福柯”爬向“性史”,从“康德”爬向“纯粹理性批判”,从“韦伯”爬向“新教伦理”,从“什克洛甫斯基”爬向“陌生化”,从王阳明爬向“心中贼”,从“龙树”爬向“中观”,等等,等等,很多的等等。
但是,我必须实话实说,他的能力以做连线题为上限。
所以,还是范妮干脆,总是以层出不穷的夺目造型(芭比娃娃展览会?)出现在我面前,昂首,挺胸,把作业本往桌上一甩:“语法练习!快做快做!给你十分钟!”
动词变形,介词填空,阅读理解,甚至还有听力训练和小作文。范妮的日文作业由我全权捉刀。我曾经担心过她该如何应付考试,她把胸挺得更高:“到时候再说,不就是背书嘛!”
“你等着,迟早要遭报应!”
“那也是你害的,到时候你负责!”
为什么要招惹如此蛮不讲理的女人?捉刀写作业不说,还得负责买酒(芭比未满十九岁),动辄在我的狗窝里闹到天亮,说是四个人打牌,但其实是她独斗我那两位室友,我拿着牌做她的傀儡。
“Hot,hot,hot!难怪Ken甘为走狗!”室友满头大汗地举着一手小牌扇风。
“我对他那种心智不成熟的没兴趣。”范妮伸手接过另一个室友献上的冰果汁。
“我对帮助白痴学生完成作业也没兴趣。”我抢了果汁自己喝。
“他就是有企图,殷勤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除了我。”又一杯果汁被献给范妮。
“研ちゃん!”范妮踢我的腿,害得我差点洒了果汁,“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我迷恋上了不能喜欢的人,找你转移注意力而已。”我躲到墙角,远离她的攻击范围,“拜托,第一,别自以为魅力爆棚,你搞不定的男人我又不是第一个;第二,我助人为乐不等于说我的嘴巴就因此而不臭;第三,我从小被打惯了,所以现在我躲!”
太好了,电话响。我翻越沙发躲开枕头飞弹的同时,还可以一气呵成地接电话,感觉很有效率。
好心的艾萨克通知我明天神学院三楼有书市。
很多匪夷所思的旧书,淘起来很有趣,不知不觉就把半个月的饭钱搭进去了――这是室友们的介绍。
小研去我就去!――范妮用她那丁零当啷的胳膊砸我们的牌桌――搞定他!搞定他!搞定他!
原来艾萨克不是去买书,人家有四大包书要卖。因为室友是神学院的学生,而且是书市的会计,艾萨克赶紧送了一堆垃圾去凑热闹。
书市在神学院三楼,那间大厅据说经常有青史垂名的大人物出没,但现在排满桌子(仿佛某出著名的荒诞剧),桌上堆满书,桌子与桌子之间挤满人。
艾萨克很能在纷乱中抓住重点,他直奔门边的收款台,冲着一个穿浅蓝色竖条衬衫的男生拍桌子:“我的书拿出来没有?”“忘了!”虽然声音含糊,但回答得干脆利落,比艾萨克的气势汹汹更有力度,那人一副细眉细眼的亚洲面孔,笑眯眯地转着手上的笔,嘴里咬着另一支,左耳上还夹着一支,“我很忙,拜托让开,后面有人要交钱。”
艾萨克只好自己跑去窗边的麻袋堆里翻找,然后借助我的体力送他的垃圾“上市”,而范妮在一旁嚼着口香糖翻《X-men》漫画。
“我前天就送来了,为什么不摆出来?”气喘吁吁的艾萨克去收款台那里发飙,“挣不了钱找你赔!”
“你会算吗?你算得清我就赔!”那男生还是笑眯眯的,一边懒洋洋地往几个小本子上记一堆数字,手上嘴里耳朵上的笔原来颜色各异。看他漫不经心地换笔,换本子,算账,外加跟艾萨克斗嘴,倒是脑筋清楚得让人发晕。
他甚至没有忘记向我和范妮打招呼:“Hi,我是复,非常不幸地和大嘴数痴艾萨克住一个公寓。”
“Ken,Kitagawa Ken。”我同他握手。
他念叨着“Kitagawa…Ken”,同时翻过手里的本子,先是在背面写了个“復”算是自我介绍,又在下面写“北川”,然后是“健”。我摇头,纸上出现了“谦”,还有“见”,我还是摇头。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转眼睛,我凭空用手指画了一个“研”,他点头,笑得莫名其妙地开心:“原来是这个字!看起来好像是个抱着石头的小人!”
“Wow,复さん认识这么多汉字!”范妮弯下腰从下往上歪着头看他,这是她表示景仰的方式,“我是范妮,我崇拜有文化的人,就是又识字又会做算术的人!”
艾萨克不屑地嗤了一声:“他是中国人!”
范妮已经快爬到收款台上去亲近她定义的“文化人”了:“如果你答应帮我写作业,下学期我就改修中文!”
还好,艾萨克出手把她往下拉:“你想被开除吗?这种事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单独谈,你们俩爱怎么谈就怎么谈,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会正好没人过来买书,叫做复的男生乐得清闲,于是继续转着笔同范妮胡扯,时不时地开怀大笑。我跟着艾萨克去淘书,远远地望一眼收款台那边:“你那室友怎么看着跟广告里的模范公民似的。有那么多开心事吗?”
“酒鬼!出来就冒充模范公民!他是这里做宗教哲学的,比我还老,已经快写完论文了。”
女人果然喜新厌旧,自从发现复也能帮她写日文作业,而且据说用时更短,而且那位模范公民更是异性面前的谦谦君子,范妮就很少来找我了。
我去艾萨克打工的地方找他喝咖啡的时候,他正忙着改自己的论文开题报告,见我进来,无比愧疚地龇了一下牙算是打招呼,然后赶紧回头敲字。
“其实我家那位模范公民对你看中的女人没兴趣,千万别误会。”艾萨克指指屋角的咖啡罐和咖啡壶,示意让我自己来。我跑出去在楼道里的饮水机上灌了半壶水,回来动手煮咖啡。
“煮这么少,明摆着没我的份?”他边敲键盘边往我这里瞥,屋里供暖过量,闷热不堪,艾萨克身上套着件薄薄的汗衫,前前后后种种污渍争奇斗艳。
“自已动手,你的指示!”我背过身玩墙上的纸条。
“这就记仇了?没人抢你的小太妹……人家模范公民有梦中情人,基本上每周换一个,反正都不是小太妹那个类型的!”
“为什么你们都以为那个头盖骨下面只有小脑的大波妹是我的类型?”我推开艾萨克的一堆书坐在桌子上,“就算被女人折磨我也找个看起来温柔体贴的好不好,或者有钱有势有利可图的也行啊!”
“Bingo!”艾萨克赞许地点头,“虽然你对女人的态度一点都不开窍,但刚才那话说得还有点悟性,不过,男人嘛,总是有点虚荣心的,不觉得范妮那种女人特让你觉得自己高大深沉吗?”
“我要真这么想,那我就是头盖骨下面只有小脑的大棍男。”我坐在桌上晃荡腿。
“你长大脑了是吧,长了大脑就帮我写开题报告吧!我下个月就colloquium,现在committee里三个人对我轮番轰炸,每个人都把我的报告骂成一坨屎!□□!这就是被□□!”
“被□□也得有姿色……”我没好气地翻他白眼,顺手拿起一本书扇风,“你这个不是一坨屎吗?”
“趁我还没发飙,赶紧给我滚出去!记得把手里那本书扔到C教授的信箱里,我借了半年多了一直没还,正好省得我再跑你们系。”艾萨克虎虎有声地敲键盘。
我乖乖地抓着书就跑,出门时不忘大声提醒艾萨克那些看似要被我独吞的咖啡其实是专门孝敬他的。不容易啊,终于做了一次占据道德制高点的好人。
做好人真好,我发现自己心情愉快,步伐轻松,顶着寒风一路小跑就来到了系门前。也许是为了奖励我的无私奉献,好事又发生了,C正披着大衣坐在楼前的台阶上喝咖啡,省得我再爬楼。我气喘吁吁地把书递给他,他仰头看我,顶着清冽的阳光眯起眼睛。
我在他身边坐下。他把书往屁股底下一塞,继续昂着头看天,连谢谢都懒得说,手里松松地握着一杯没有热气的咖啡。我也学他的样子,一声不吭地看天,见鬼,看似苍白的阳光原来这么毒,刺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只好拿手背去擦。
C在旁边笑,几乎没有声音的那种,却更让人恼火。
我深呼吸,尽量不同他计较,可还是忍不住暗地诅咒他把咖啡都洒自己身上。
真是诡异的一天,心想事成的一天!C手里的咖啡真的洒了!毛衣和裤子上黑了一大片。
他深深地低着头,长发遮没脸颊,一手撑地,一手抓着另一边的肩膀,很用力,指节发白,指甲也发白。纸杯从他膝上滚落,在地上缓缓地转动,吐出残余的深褐色液体。
我居然什么都不问,什么都没说,只是站起来去捡那个空杯子,走几步把它扔进垃圾桶。地上的液体还在蠕动,像是一群越来越瘦的触角。
我向他伸手,C迟疑着,终于还是一个人站了起来,甚至没忘了拿屁股下面的书,仍然低着头,而且,又笑了一声。
像是空洞的大厅里,零星纸屑被风吹散。
这学期C开课讲莱蒙托夫的抒情诗,我自然在修。班上五六个人,有野心勃勃的本科生,无所事事的博士生,甚至还有自称热爱俄罗斯文学的物理实验室博士后,于是我这种书读得不够多但也不算少的硕士一年生当仁不让地成了班上的中坚力量。
两个本科小孩总是踊跃发言,甚至没话找话,哪怕遭到全体同学的冷眼相对都仍然坚持着空对空放屁的热情。
博士生则一脸睡不醒的表情,喜欢打着哈欠拿脚叽叽咕咕地蹭桌子腿;从来不带这门课的书,虽然书包鼓鼓囊囊的像是有几十磅重;被迫发言的时候先要瞪一眼桌子对面的本科小孩,然后才开始滔滔不绝,而且,坚决不说英文。
来旁听的博士后就更有个性了,秃头,圆脸,笑起来像尊佛,当然,他就是印度人。这人每次都能抱着一堆书(当然不只是莱蒙托夫),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缠着C问哪个版本的翻译好,直到C愁眉苦脸地举手申请上厕所或者买咖啡。
相比之下,我真是这门课的救星,所谓的完美学生就是我这样的。用功度适中,坚决不给老师和自已以额外负担;活跃度偏低,尽量少开口,但一定要保证开口不放屁;再者,千万别一脸严肃地盯着教授发呆,应该像我这样一会眺望黑板,一会凝视桌子,再一会假模假样地快速翻书(但不能发出声音!),还要时不时地在电脑上敲点什么(顺便照顾一下正在进行中的接龙游戏)。
C不是那种有表演欲的教授,完全没有能力声情并茂地讲课,声音低得近乎自言自语,一旦学生之间有激烈的讨论绽放,他就谢天谢地地往椅子上一靠,满脸崇敬(也许是鄙视?)地盯着自己的学生……
之间的桌子。
这种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冲他乐。被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见,心照不宣地回敬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身处这样的环境,不可能不是文艺青年,但最怕的就是满怀文学爱好者的激情。大家都满腹诗书,而且都自命不凡,于是,都忙于对自己最在乎的东西摆出最不屑的架势。所以,哪怕人人以新奇见解和冷门典故为荣,课堂外,棒球赛、政治和层出不穷的脏话却是绝对主流。我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除了为读书而读书,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就像是集中营里认真砌墙的犹太人。”艾萨克说。
“什么意思?”
“犹太人就是要被累死的,墙砌起来也是要被苏联飞机炸的,可就是有人认真地砌,认真得跟艺术家似的,因为,这堵墙是虚无中唯一能被把握的东西啊!”
“墙砌起来是为了守卫纳粹营地的,原来艺术是暴行帮凶,”――我不怀好意地笑――“文明史果然就是野蛮史。”
“砌你的墙!”艾萨克真是好脾气,从来不动手拍我,人类都像他这样文明,早就天国降临。
于是埋头砌墙,是C课上的presentation,我要收集《浮云》那首诗的背景资料、历代解读。
课上,从书包里掏出一摞厚书的时候,我已经感受到教室里弥漫开赞叹兼愤恨的眼神;当装订整齐、条理清晰、简明扼要的资料被传送到每个人手里时,我开始酝酿一个适度得意的微笑。
可是!C竟敢笑得比我更快:“先说一下对莱蒙托夫的印象吧?”
印象?!多么地不学术!没有观点,没有论证!所以!被整的我无话可说,只能哼哼:“That man……”
身边的本科生好心地扭来扭去:“……is quite a myth!”
附庸风雅的博士后也来劲了:“Man,Myth……听起来很像是莱蒙托夫传记的书名!再来一个押上头韵的词就好了!”
大家一起盯着我,presentation的主角。
好,我当仁不让,我盯着天花板做冥思苦想状:“Man……Myth……”灵光一现,其实是故意捣乱――“Moron!”
只有C一个人在笑,还是那副故作天真的表情,当看不见的球被打回他的场地。
博士生冷冷瞥我一眼,低低地嘀咕了一声:“Moron!”这是他第一次说英文。
哈,我还有个猛的没敢说,motherfucker。
妈的,没等我施展智力体操开口解释moron的深远含义,忽然有人凶猛地敲门。C歉意地对我们耸耸肩,跑过去开门。
一个戴RedSox棒球帽的黑人铁塔般伫立在门前,一手拎大葱似地拎着一大把玫瑰,一手夹着UPS的签收板。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C签收,道谢,接过花束,关门,神色自若坐回我们中间,把玫瑰往脚边一扔。
好吧,就算是被突如其来的情人节礼物救了场吧,这才意识到今天原来是情人节。大家对花比对白痴更感兴趣,于是边听我周全详细清晰的讲演边偷瞥C脚下的玫瑰。这回轮到C盯着天花板故作镇定,脸上浮现着难以觉察的笑意,说不清是苦涩还是厌倦。
唉,我为什么要把人家如此惆怅的诗读得仓促而干瘪,故意搞成白痴小孩与无聊课文搏斗的腔调,嘴角下垂,声音疲侉:
Нет, вам наскучилинивы бесплодные不,荒凉的田野令你厌倦,
Чужды вам страстиичужды страдания; 狂热和惆怅与你格格不入;
Вечнохолодные, вечносвободные, 你一贯冷静,永远向往自由,
Нетувас родины, нетвам изгнания. 你没有祖国啊,也就没有放逐。
(莱蒙托夫·《浮云》)
终于下课了,脸色阴沉的C抱着书就走,那捧玫瑰在空空的椅子下面艳丽着。
两个本科生你推我我推你差点没打起来;博士生还是那副谁都不拽的臭屁相,可他也不走,赖着,等别人察看玫瑰里的卡片;光头博士后则佛一样甜美地冲我媚笑……
我哼了一声,大踏步走过去,唰地揪出那捧玫瑰,以值日生抓扫帚的标准姿势,并且眼疾手快地从花瓣间抽出一张纸片。
没等那群人轰过来围观,C已经出现在我身后。
“我忘了东西。”他没精打采地开口。
班上人作鸟兽散,只留我人赃俱在,面红耳赤。
我下意识地把纸片往花里一插,把花往他胸前一送,被他白了一眼。
“反正也是要扔垃圾桶的,你拿去送女朋友吧。”他又坐倒在椅子上,冲着我挥了挥手。
“女人是可怕的生物啊!”我把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低头收拾书包。纸片上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已经看到了。M。
Man,myth,moron,or, motherfuc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