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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有文化也要还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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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大陷入了漫无边际的寒冬。除了海,各处的水都是冻结的。
无数的黑眼圈标志着期末的来临。
艾萨克只是旁听C的课,不用赶论文,所以仍然精神抖擞,经常抱着电脑往法学院的图书馆跑,偶尔也去商学院。我觉得奇怪,他这样解释:那两个地方的漂亮女生多,而且将来一定有钱,他跑去做冥思苦想状,没准就被看中了,从此可以衣食无忧。
我只能翻个深刻的白眼。
他勒令我坐下,继续解释:以前的犹太商人就喜欢把女儿嫁给有学术前途的男孩子,现在的老爸管不了孩子,所以要对女人直接出击。有钱的女人配有文化的男人,这样多好!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理想还真是远大。
艾萨克哼着难听的小调跑了,临走时嘱咐我晚上去停车场楼下的酒吧等他,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反应过来他哼的原来是肖邦的钢琴曲。
整个下午,我满脑子都是艾萨克版的肖邦,阴魂不散,挥之不去。好在三篇论文早就完工,只要整理一下脚注和书单就可以email出去,提前完成任务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这样可以在别人焦头烂额的时候装酷,比如:从书库里找来一堆石原慎太郎椎名麟三村上龙的小说,躺在沙发上翻看,还开着iPod听小瞬传给我的东京噪音乐队,面前是图书馆的落地窗,身后是忙着敲打键盘的一众人等。
我承认,我真的很招人讨厌,尤其是故作惬意地伸懒痛蚬返氖焙颉?
所以我识相地离开图书馆,提前跑去停车场楼下的酒吧。
我等,我等,我还在等,我等得睡着了。
被艾萨克的电话吵醒,说他要送一位因为穿着高跟鞋而无法在雪里行走的法学院女生回家,不排除留在那里喝咖啡甚至红酒的可能性,叫我不要等他了。
“那女人肯定是S/M女王,你就落入魔掌吧。”我啪地合上手机盖,趴在柜台上又要了一杯Scotch。身边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男人,一个背对着我,另一个盯着酒柜看,所以只有侧脸。
背对着我的男人语速飞快地说话;另一个一言不发,只是偶尔点一下头,长而乱的头发垂在额前,把眼睛都遮没了。
偷听别人谈话也是我的恶趣之一,而我恰好没有摘下耳机,于是更肆无忌惮地入侵人家的语言领地。
语速飞快的男人有一把浑厚的好嗓子,极富金属穿透性,一声声的“motherfucker”穿透酒吧里的喧嚣和我的耳塞,撼得人心里发抖。他似乎在抱怨一个不认识的邻居。
故事是这样的――
金属嗓的男人前几天出门的时候,刚走到楼下自己的车前,撞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弯腰在看贴在他车窗上的什么东西,他以为被警察开了罚单,赶紧跑上前,还好,只是本地的竞选传单,老头取下那传单要走开,他赶紧好心地指指路那头的垃圾桶,谁知却惹了人家。
老头愤怒地跳脚:“Motherfucker!你以为我要随地乱扔垃圾?”
男人和老头一样易怒:“有你这样说话的吗?Motherfucker!”
老头怒气冲天:“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没教养的人!你住这街上?你住哪儿?我看你也不小了,还是个操蛋房客!我告诉你,这街上有两栋楼都是我的!”
男人怒火万丈:“我他妈的是租房子住,怎么着,他妈的教授不能租房子吗?!”
老头怒得直发抖:“他妈的教授算个鸟!我还他妈的艺术家呢!我拿过Guggenheim fellowship,你呢?”
男人咬牙切齿:“是,你操,你就冲着一块布射,然后拿去展览,这就是你们的操蛋艺术!”
出离愤怒的老头上前就给了男人一巴掌:“你他妈哪个系的?哪个系有你这种狗娘养的教授?”
“想学《奥德赛》吗?埃斯库罗斯?阿里士多芬?我他妈的就是这行里最牛逼的专家,操,别以为我有文化就不会还手!”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当时就知道大事不妙。
两个男人齐刷刷地转身看我。金属嗓男人原来英俊得耀人眼目,金黄的鬈发在灯下流溢着阴郁而华贵的光芒,更摄人心魄的是他那双宝蓝色的眼睛,咄咄逼人,仿佛盛夏时明冽得让人无法直视的晴空。沉默寡言的男人套着件皱巴巴的圆领T恤,脚跷在身边的椅子上,黑糊糊的运动鞋脏得触目惊心。
“Motherfucker,听笑话是要给钱的,知道吗?”英俊男人恶狠狠地瞪我。
我一言不发,赶紧抓起衣服围巾,此地凶险,不宜久留。
“操,你这条围巾哪儿偷的?”他伸手抓我的胳膊,被我一闪身躲开。幸亏我和小瞬从小练习逃跑术,他总在担心怪兽突袭日本,隔三差五地拉着我演习。
我娴熟地冲出酒吧,出了门才开始往身上披大衣,跑出老远,忽然意识到围巾的问题。
绕在我手臂上的,是C的围巾。
伴随着全A来临的是寒假!当然要逃得越远越好,怎么可以回日本呢?本来要去西伯利亚,但为了图方便,只是跑到阿拉斯加呆了十天。其实别人都是夏天去阿拉斯加旅游的,那时候不光有冰川看,还能装模作样地在化冻的河上坐豪华游轮。可我偏偏喜欢天寒地冻,除了在旅店里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用来看冰川。
呵呵,裹着羽绒服的小研无所事事地在阿拉斯加的冰川里闲逛,没人可见,不用说话,孑然一身地逍遥自在着。有时候甚至想,不如索性在冰天雪地里睡,睡着睡着就死了,死了就冻成石头一块,倒也干净利落。
不过,这只是胡思乱想而已,十天后,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到了G大校园。离开学还有段日子,各处的café都关门,我又懒得自己做饭,只能去城西的日本街买了几箱速食面回来,决心吃防腐剂吃到死。
就在这时,艾萨克打电话来叫我顶替他去给C做house-sitting:“那人去彼得堡开会,要离开十多天,本来都说好了,可是法学院的高跟鞋美人突然叫我一起去佛罗里达……”他在电话那头哀求着,“喂,这里窗明几净,冰箱里应有尽有,你只要每天喂狗遛狗就行了。”
“冰箱里的是狗食还是人食?”我强忍着恶心喝面碗里的汤。从纽约回来之后,我再也没有在课外撞见C。我使出吃奶的劲写论文,他也公事公办地批改,虽说给了A,但还是严厉地批评了几处论证的漏洞和偏激,我先是不服,重读几遍之后终于认输。果然还是他缜密。
哼,缜密得连house-sitting都特意找艾萨克。
艾萨克听出我心动了,语气顿时蛮横起来:“人食和狗食有区别吗?说不定更有营养!”
于是,我从自己的地下室里爬出来,跑去了C的公寓。艾萨克做了三明治等我,还穷极无聊地把狗食配方和遛狗路线图做成power point放给我看。
“我有这么弱智吗?这点小事还要千叮咛万嘱咐?”我不耐烦地推开他的电脑,去茶几上找电视机的遥控器,“你也是,游戏打多了吧,什么都要用电脑。”
“也是,我眼睛都快瞎了。所以才更需要度假啊!”
“眼睛肿成这样!玩游戏也不能这么疯狂啊!”我没法不注意到艾萨克的熊猫眼。
“唉,昨晚临睡前从网上搞了一个恐怖片看――”他揉着眼睛叹气。
“不会吧!自己堕落成这样,还有脸骂我非法下载?”
“啊!”艾萨克一把捂住自己的大嘴,“说漏了,今后不能义正词严地指责你了……算了,今后再找别的把柄,反正你罪行累累。刚才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下载了一个恐怖片,看得好害怕啊,不敢一个人睡觉,只好半夜给我妈打电话,居然被她骂了一顿!我放下电话,一会生气,一会害怕,害怕完了生气,生气完了害怕……结果折腾得一夜没睡……”
我已经不打算一拳砸扁这活宝了,我砸扁自己行不行。
艾萨克真不是好东西,看出我一脸“受不了你啦”的表情,所以讲得更卖力:“我刚考完qualify的时候……唉说起来真悲惨,没有女朋友,只好给老妈打电话,可老妈忙着跟新男朋友约会,哼哼两声就挂了,我一个人跑到值班的office里哭了一场,哭完了去隔壁填时间卡,哈哈,那也算工作时间!谁知真是倒霉啊,居然在楼道里撞见C教授,他一见我的肿眼睛就笑;我瞪他,他笑得更厉害;我怒了,却被他一把拉住,说是要请我喝酒。说起来C教授虽然奇怪了点,人倒还真是不错……至少比我老妈更关心我!”
对刚开始读硕士的我而言,博士资格考还早呢。
只能往回看啦――早大毕业的那天,家里人都去参加典礼,我却溜了号。
第一,我讨厌穿难看的袍子。第二,我循规蹈矩了这么多年,最后一刻无伤大雅地放纵一下又何妨。第三,就要离开日本了,应该去给老妈上坟。
于是,我一个人坐火车去了北海道。
发现小时候和妈妈一起住的房子被拆了,那里成了工地,像是正在盖什么新楼。
还发现绿茵茵的墓园是个打瞌睡的好地方,于是找了片草地躺下来,打算好好回忆一下老妈有多美貌,却猪一样呼啦呼啦地睡着了。
还做梦,梦见父亲也在,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怎么叫他都不肯抬头。
然后就醒了,睁开眼睛,看见不远处的墓碑前多了一大捧鲜花,而挡在我和阳光之间的,是父亲穿着黑色西服的身影。
“啊――!”我见鬼一样夸张地大叫起来,“亲爱的国王,请别挡住我的太阳。”
“第奥根尼什么时候成了亚历山大大帝的儿子?现在回家!”他把车钥匙扔给我,“你开车。”
“这么多年来,陛下是第一次来这里吧。”离开时,我特地拨拉了好一阵子那丛价值不菲的鲜花。用脚。耐心细致地。
找到我顶班,可恶的艾萨克欢天喜地地度假去了。我每天收拾屋子,伺候狗,读书,过得也不错。
对名校教授而言,C的家实在是朴素得吓人,不经归纳就可以总结成两样东西:必要的家具,还有满墙书。因为论文写得好,我在早大时很受教授青睐,有过几次被带回府里作客的经历,总之就是在虽然精心布置却毫无刻意色彩的环境里倾听着优美的古典音乐观赏墙上的艺术收藏,还得轻声细语地发表关于文学名著的专业见解,害得我不得不在回公寓睡觉之前找一家看起来最脏最乱的炒面铺子吃消夜,目的当然是为了打消这一身的雅气!
还好,还好,现在这位看起来天生斯文的导师原来如此“乏味”!没有CD,没有画册,没有摆设,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个人色彩。不知该说他比清教徒还要朴素,还是已经懒得登峰造极。如此朴素而懒惰的人租了这套大得出奇的公寓――这倒是件滑稽的事。我坐在空旷得可以骑自行车的客厅里看电视,时不时地走神想象C教授如何面无表情地拖着脚步走来走去,似乎……有点孤零零的感觉,然后忽然意识到正形单影只地拿着遥控器channel-hopping的人其实是我自己,那一霎,前胸凉凉的,像是打翻了一杯冰水在身上。
唉,算了,还是回客房埋头睡觉吧。早上起床要去厨房做三个火腿三明治,一个给自己,两个喂狗。两条乌黑瘦长的猎狗分别叫做拉康和德里达――C教授终于还是没能成功反抗霸王龙的恶作剧。尽管艾萨克临走前绞尽脑汁地教我如何区分这两条母狗,我还是一见她们就傻。这两条狗面对面蹲着的话,我会怀疑屋里出现了一面看不见的镜子。
于是头晕眼花地留拉康和德里达两姐妹在厨房吃东西,自己拿着三明治跑进书房里,随手抽一本法文书边吃边读。以前高校修学旅行的时候,我选了去尼斯做home stay,所以很早就开始学法文,后来进了早大俄文系,就顺理成章地接着修,这也是没有办法,谁叫托尔斯泰那些人总在小说里夹大段大段的法文呢。
读书读得头痛了,我就牵着拉康和德里达去海边散步,她们倒是从不给我添麻烦,只是步态从容地走在路上,沐浴路人欣赏的眼光。说实话,这两条狗倒真是漂亮得有女王气度,让人难以想象曾经被虐待得哀鸣着刨门。
不知不觉地就到了C回来的日子。那天下午突然下起了大雪,我懒得出去遛狗,就和她们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Disney Channel有配了音的日本anime,我便忍受着说英文的忍者在屏幕上上蹿下跳,而拉康、德里达显然从没见过这般热闹,看得全神贯注,一旦我拿起遥控器调台就愤怒地低吼。我又忍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毅然抓起遥控器换到了有橄榄球赛的另一个频道。奇怪的是,两条狗对我的小动作置若罔闻,只是异常敏捷地跃起,又悄无声息地落在门前,就在那一刻,C打开了门。他蹲下身拥抱两条狗,黯红色的长发簌簌垂下,遮住他的脸,也顺势把他肩头的雪拂落在地毯上。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的手指温柔地陷在狗颈处的软毛里,让我的心微微一颤。
他起身,把箱子拖进屋,关门,轻轻地吁一口气,为了驱除面对我的惊诧或尴尬,然后,不无勉强地微笑:“这些天,谢谢你照顾她们。”也许是旅途辛劳吧,他脸色苍白,声音嘶哑,眼神闪烁。
“艾萨克去佛罗里达了。”我不知所措地关了电视机。
“我知道。他给我写了信。”他脱了大衣在沙发上坐下,拿手蒙着眼睛,一小股黯红的发丝缓缓垂下,血一般漫过那些苍白修长的手指,“外面雪很大,今晚你就还住在这里吧。”
我生平第一次口吃:“啊,我,我的车,车就在楼下……”
“都被雪埋了。机场的班车进不了小路,我是从98街走回来的。你还是住下吧。”
只能住下。早早地洗了澡,换上睡衣,把自己关在客房里,在手提电脑上打游戏。正打算睡觉,忽然听见门铃发狂似地嗡嗡作响。从窗口望出去,大雪噗噗簌簌地往下掉,原先的花圃、树丛、道路早就无法分辨。这样的天气,会是谁呢?
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继而是沉默,然后是拖沓的脚步声。
我想我听见了那个金属般闪亮的声音,持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语言,无限膨胀的元音繁花似锦。C在和他交谈,甚至是争论,两个人的语气都急促而尖锐。C竟然说着另一种语言,充满唏嘘之声,却毫无柔和可言。奇妙的双声部,华丽的高音,阴郁的低音,南方与北方的文艺复兴,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与格仑瓦尔德的“受难图”――却双双陷入黑暗,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我决定做好奇心的奴隶,鼓起勇气推门出去上厕所。于是看见两个男人在客厅里面对面坐着下棋。果然是那天满口脏话的英俊男人。不,该叫他“女厕所头牌”。我问过室友,古典学有没有一位英俊和粗鲁程度同样让人叹为观止的教授。
室友眼睛一亮:“M教授!女厕所头牌!”
生活无趣,不调戏男人怎么活――这是G大女生的名言。她们甚至在厕所墙上展开民意测验,评选G大最性感男教授,古典学的M教授有幸荣登榜首。
“女厕所里的字,你怎么看得见?”我大惑不解。
“扫地大妈也是委内瑞拉人!经常找我聊天!”室友咧着嘴笑。八卦果真能把人变可爱。
“这是古典学的M教授。这是我学生Ken,我离开的时候他在这里照看狗。”C微笑着介绍,用英文。
M飞快地瞪我一眼,又恶狠狠地瞪着C,仍然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话,夸张地挥舞手臂,像是很不高兴。
“打搅你了吧,我们很快就结束,你早点睡。”C对M的反应置若罔闻,只是淡淡地回头嘱咐我,用俄文。然后,仿佛吹灭一根蜡烛,点燃另一根,又转回早先那陌生的语言,与M激烈地争吵起来。
出厕所的时机不巧,正好撞见C推开椅子起身,而M一把掀翻棋盘。
M踢开地上的酒瓶,去沙发上拿大衣:“你这儿怎么有外人?”他特意换成英文,同时又瞪了我一眼。
我识相地低头往客房里钻,为了乱上添乱,不怀好意地甩下一句:“おやすみなさい!”(晚安)
据说,由于缺乏自信,人在说外语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提高声调。多美好,不安是漫天飘飞的雨丝,细微得难以被眼睛察觉,倒是声音不失时机地萌发,仿佛雨中怦然开启的一把把小伞,举在头顶,赐予每个人光环。
感谢非母语的光环,在它的辉映下,我假扮(也许是成为)一个沉默而友善的孩子。家里惊奇地发现我不仅没有挨打,甚至还交了几个狐朋狗友,尤其深受艾萨克的照顾。阿辉大学毕业后做了律师,我又人模狗样地在国外读书,小瞬成了家里硕果仅存的问题儿童。我和他在MSN上聊天,兴高采烈地教训他:
――Ken says:馬鹿,大学毕业可不是遥远的事,该用你的屎脑子想想将来啦。
――Shun says:经过再三郑重考虑:我要做超能英雄,拯救世界!
――Ken says:饶了我吧,你还是回头打怪兽吧……
――Shun says:正打着呢!小时候以为怪兽都是臆想出来的,现在……好像……好像什么都是怪兽,最可怕的,其实就是所谓的生活吧……可是,我该怎么打?跟谁打?
是啊,跟谁打,怎么打,打什么?这些可真是大问题,大得没人去想,反正想了也没用。所以,我按部就班地读书,一生懸命地读书,目不窥园地读书。这就是所谓的天无绝人之路,每个人都有消解问题的方式。我知道,艾萨克并不只是一个到处流窜的小道消息源,如此刻意地经营这样的形象,其实也是逃避的方式之一吧。
谁愿意在别人面前深沉不堪?多愁善感也就罢了,那还有点自毁的救赎。至于我曾经热衷的恶毒,反正符合大家心目中“可恶的尖子生”的俗套,何乐而不为?而现在离开了母语的国度,既然有了现成的语言隔膜,正好省下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怕孤独。我不喜欢同人说话。我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渡过越来越漫长的时间。看见远远近近的哥特尖顶上栖息着最后的橘红,像是被天使的手死死拉长的无数琴弦,艳极而衰,终至无声。
天又黑了。
仍然是寒冷的天气,楼下光秃秃的树枝上缠满彩色灯泡,那是圣诞节的装饰,至今还没撤掉。天黑了,灯亮了,勾勒出满地秃树的形象,一根根瘦棍戳着一泡泡蓬松的光亮,整齐地绕着图书馆前的圆形小广场转了一圈。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踩着地上的暖气管道伸展身子,然后,下意识地学楼下的树。这棵绷紧了腿僵尸跳,那棵往前伸胳膊的样子好像党卫队,再过去那棵是个歪脖子……
旁边的沙发都笑了。仔细一看,不是沙发,是沙发里蜷成一团的女孩子,一直拿本书遮着脸睡觉,所以我根本没注意到她,谁叫她穿一身黑,还睡在黑沙发里。
“你!”连指甲都涂黑的朋克少女昂起头叫我。
“我?”我在黑堆里扒啊扒,扒出了那天的小粉红。
“你脑子被虫吃了吗?”她拿着书在面前摇来摇去,好像啦啦队员玩彩球。
“嗯!现在跟你说话的是虫星系虫行星虫王国的大王,我已经成功侵占了这个宿体!你最好下跪拜见!当然,美色事君是最值得赞扬的!”我努力地捕捉做钟摆运动的书名,原来是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
“我有杀虫剂,你吃不吃?”她竟真的扔来一罐东西。Diet Coke。
我原封不动地扔回去:“不甜,不喝。”
“你等着,迟早要变成秃顶大肚的肥佬!”她扬起尖尖的小下巴,开罐,喝可乐。
“那时候你还会喜欢我吗?”我在地上坐下,挨着她的沙发,逗小姑娘原来是这样好玩的事。
“喜欢啊,当好姐妹!”小姑娘显然也觉得逗我是件好玩的事,“喂,那天没有给你砸出什么麻烦吧?你撞的那人是谁?你们俩干嘛眉来眼去的?”
“可恶的同人女……”我用日文低声嘀咕。
“我在修初级日本语……”她快活地拿可乐罐敲我的脑袋,“知道你在放什么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