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时光》思羽

28、有一种爱，无以言说（下）

　　（5）

　　那天为了白粥的事闹了一场之后，吴以峥仿佛已将所有的能量用光了似的，一直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无数的输液导管和监护仪电线绕在他的周身，远远看着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仿佛失去了灵魂，仅剩一具空壳。他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若不是胸口还微微起伏，我几乎都要以为他已经没了呼吸。

　　那么安静的吴以峥，一点也不像他。

　　我忽然发现，原来这两个月来，他消瘦得那么厉害。原本那么高大挺拔的一个人，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几乎瘦得脱了形，已是瘦骨嶙峋。他的脑袋深深陷在枕头里，眉眼还是那般冷冽，刀刻般的轮廓亦显得越发分明，可是那张曾经神采飞扬的脸庞，如今已经渐渐失去了生气，只剩下苟延残喘的虚弱气息。
　　随着每一次的心跳，他的气息就变得微弱一分。生命在他的身上飞快地消逝，没有人能捉得住，包括吴以峥他自己。明明处在最灿烂的年华，他却已经将人生走到了尽头。他的一生竟是如此的短暂，短暂得叫人无法不扼腕叹息。

　　然而这一天，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的吴以峥，突然醒了。

　　他不仅醒了，他的精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好，更从床上坐了起来，说想晒晒太阳。管家很高兴，认为吴以峥的病情终于有了起色，马上便会好起来了，所以就连望着我的眼神都是充满感激的。看着管家兴致勃勃地跑出去指挥护工为吴以峥张罗轮椅，我不禁感到心酸难过。
　　其实，他明明是知道的，吴以峥只是回光返照。然而，不管是管家还是其他人，都被悲伤的氛围压抑得太久，早已磨光了希望，再也无力挣扎，哪怕只是强颜欢笑，也只能勉强着自己去粉饰太平，谁都不忍心拆穿对方。

　　管家推来了轮椅，吴以峥吃力地从床上挪到轮椅上，动作很慢，呼吸也有些急。管家很担心，却根本不敢伸手去扶，只能求救地看向我。我只好伸手搀了吴以峥一把，他很不愿意，却无力挣开，只好狠狠地瞪我。我不理他，将他安置到轮椅上后，推了便走，管家便远远跟在后头。

　　说是晒太阳，其实还是在医院的大楼里。我推着吴以峥走向走廊尽头的阳台，透过阳台的透明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那是最干净的瓦蓝色，几团白云悬浮在天边，好似棉花糖，金黄色的日光洒进窗户里，暖意融融。

　　吴以峥静静眺望着外面的世界。远处楼宇林立，车水马龙，繁盛的尘世依旧喧闹浮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曾改变，然而他再也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回到那里去了。

　　他闭了闭眼，哑声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一怔，“你说。”
　　“不要抢救我。”他一脸平静地说。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
　　“我活腻了。想死了。”他抬眼瞥了我一眼，嘴角噙着凉薄的笑，“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但就是感到很生气。这个人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居然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说不要就不要，我真替那些爱他、关心他的人感到不值，忍不住狠狠地痛骂他一顿， “吴以峥你怎么可以那么自私？你真的以为你在这个世上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么多的人关心你，日日夜夜为你担惊受怕，我就不信你感受不到。你怎么可以通通无视掉？”
　　我指着站在远处的管家，他背对着我们，头上的白发清晰可见。“你看见了吗？先不说别人，就说你的管家，你入院的人这些日子，他哪一天不是尽心尽力的照顾你？你没有见过他苦苦哀求医生一定要医好你的样子，所以你才可以说出这样冷血的话。”

　　他默默地听着，表情淡漠得可怕，竟似无动于衷。我更生气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你这辈子一定没有真心爱过一个人，所以永远体会不到别人对你的真心。我真想知道你把那些爱你的人当什么了？这世上有些东西不是你用钱就可以随便打发掉的。我不知道你到底是看不起别人，还是看不起你自己，怎么就以为别人对你好都是为了你的钱？你拿钱砸人的时候，难道不觉得悲哀吗？你想过对方的心情没有？可惜你根本不懂得爱人，要不然像你这样糟蹋别人的真心，就不该去死，而是应该活着被人恨，最好是被你爱的人恨一辈子！”

　　也许是我最后一句话说得过分了，他瞬间变了脸色，像是被人踩中了痛处一般狼狈，目光凶狠得像是想杀人，“你说的，是不是……孟、孟之言？你认识她？她来过？”

　　我没料到会从他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不禁呆了一呆，终于从他的话里分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我不可置信地说：“难道你……真的爱……孟小姐？”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呼吸急促而紊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依旧恶狠狠地瞪着我，厉声喝问：“说！她是不是来过？快说！”

　　他那表情，仿佛我一回答是，就会马上扑过来同我拼命。我挣扎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他仍不放心，一再追问，“别骗我！真没有？”
　　我只好再撒一个蹩脚的谎，“吴以峥你清醒点好不好？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孟之言是谁。”

　　但他终究还是信了，虚弱地闭上双眼，好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有掩不住的失望。
　　我试探地问：“你是不是想见那位孟小姐？我去把她找来……”
　　“不要！”他猛地睁开双眼，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袖，指骨瘦得棱角分明，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了那么大的力气，生生拉住我，哑着嗓子，却不是一贯的命令口气，而是在哀求我。

　　那么骄傲的吴以峥居然低声下气的求我！

　　“不要告诉她……”

　　我皱着眉，不解地望着他。
　　“我是个快死了的人……永远不可能给得了她幸福……更加不能妨碍她……她总有一天会忘记我……然后找到一个真心爱她的人……幸福的过一辈子……” 他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一句话说完。

　　我叹了口气，“她迟早会知道的。”
　　他吃力地摇了摇头，固执得近乎偏执。“不会的……我会让人告诉她……说我移民了……她不会知道的……”
　　他明明那么的骄傲，怎么会爱得如此卑微？我不懂。
　　“你这是何苦？”
　　他自嘲地笑了笑，竟是无比凄凉，“我也不知道……是了，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庆幸她爱的是我的钱，而不是我的人……可是，幸好她恨我，要不然我连死都会不安心……”

　　听到他这句话，刚到我嘴边的那句“其实她爱的是你，她到现在还爱着你”，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用力地睁着双眼，用力地盯着窗外繁华而忙碌的街景，似乎是想最后一次好好看看他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又似乎是想穿过千山万水，看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的呼吸渐渐微弱了下来，却依然紧紧攥着我不肯放手。

　　那一刻，仿佛世间一切的尘嚣都消失于无形，万籁俱寂，我只听见他低声呢喃：“幸好她……不知道……”

　　然后，他轻轻合上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6）

　　吴以峥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表情安详，就像只是睡过去一般。
　　可是，他的心脏再也不会跳动了。

　　病房里，管家和护工们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我一一关掉所有的监护仪。所有人的眼眶都是红的，固执地站在原地，谁也不愿意先离开这间病房。
　　我们还在等一个人。

　　终于，一声轻响，病房的大门被人缓缓推开。我转过头，看见站在门前的那个人，心里却只是更加的难受。

　　是孟之言。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病床，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摔倒。但是，没人敢去扶着她。此时的她是那么的脆弱，好像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向绝望。
　　她在距离病床前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刹那间，仿佛所有的人都摒住了呼吸，偌大的病房里没有一丝的声响，只有令人窒息的死寂。
　　没有情绪失控，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任何的只字片语，孟之言就怔怔地、静静地站在那里，裹足不前。吴以峥就躺在她两步之外的地方，我知道，不是她不想上前，而是她跨越不了。因为，那里是她这辈子永远也无法到不了的地方。

　　他们之间那一米的距离，那么短，那么近，却是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7）

　　孟之言和吴以峥这辈子最后一次的相见，就这样被隔绝在一场生死，两段谎言之外。
　　吴以峥永远没有机会知道，孟之言之所以默默离开他，是因为她爱他，爱到宁愿用自欺欺人的方式，留住与他的最后一点牵绊。孟之言也永远都不会知道，吴以峥之所以狠狠推开她，是因为他爱她，爱到宁愿孤零零死去，也不要他的爱牵绊她一生。

　　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这么傻的人，用最傻的方式，那么用力，那么拼命的去爱一个人。
　　可是，那最珍贵的三个字，他们只能深深埋葬在心里，永远也不会告诉对方。

　　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