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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汴水幽,汴水静,雨打青石声未停。
      芙蓉旧影碧蕊零,桂子新枝暗香盈。
      月色轻,月色明,波光粼粼泛流星。
      长街寂寂人初定,清宵一梦忆东京。

      “打!给我狠狠地打,打死这个小杂种!”
      鞭子和拳脚雨点般落到身上的时候,阿病只是咬紧了牙关,一声也不吭地忍受着,直到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额上蜿蜒流下的鲜血渐渐模糊了视线,只看得见一个个晃动着的人影,逐渐在眼前连成一片。

      然而当一抹熟悉的红衣挡在自己身前时,阿病却蓦地睁大了眼睛,瞬间流露出又惊喜又委屈的神情,然后勉力从火辣辣的喉咙里挤出三个字来,“展……大哥?”
      他抬手擦了擦满脸的血迹,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又冲一旁拿着马鞭和棍棒的打手狠狠地呸了一口。
      “今日没打死我,小爷定要你们日后加倍奉还!”

      庞太师重重哼了一声,却没有看阿病,只向展昭道,“展昭,你来得正好,这小杂种无缘无故打伤了老夫府里的下人,还惊了老夫的车驾,依你开封府律例,该当何罪?”
      “展昭见过太师。”展昭微皱了眉头,拱手向庞吉一礼,语气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这少年并非有意冲撞太师,玩闹之中惊了太师车驾,想必是无心之失。还望太师海涵,念其年幼,不予追究。”
      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至于伤人一事,展昭必会将其带回开封府仔细查问清楚之后,交由包大人发落。”

      庞吉冷笑一声,慢慢踱到展昭面前,阴测测地说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御猫,三言两语就想把事情了结么?这小东西当众寻衅,又将老夫的车夫打成重伤,这可是有目共睹的事情,还需要回去审问吗?老夫适才听闻他称你为‘展大哥’,似是与你相当熟稔,莫非,你开封府有意包庇他不成?”

      展昭瞥了眼马车旁边那个头破血流、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车夫,心下微微叹息一声,接着言道,“展昭绝无此意,只是此刻事情的起因与经过并不清楚,若不将其中缘由一一探查清楚,恐怕不好随意处置吧?”

      “什么缘由,什么经过?老夫适才从杜大人府邸出来的时候,就见这小东西跟条疯狗似的对老夫的车夫又嚷又叫,还拳打脚踢,莫非他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就可以如此罔顾法纪,随意伤人吗?”
      庞吉袖袍一拂,口气愈发阴冷。

      “我才不是疯狗!是他瞎了狗眼,满嘴放屁,小爷没揍掉他满口牙算便宜他了……”一旁阿病听得怒火中烧,不管不顾地大声吼道。
      庞吉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他向展昭道,“你听听,你听听,这小杂种真是要造反了!老夫今日定要将他交到刑部,治他个扰乱京畿治安、侮蔑当朝太师的罪名!”

      展昭低喝一声,止住仍要上前与太师理论的阿病,待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一旁之后,才沉声对庞吉道,“太师,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虽打伤了车夫,但也已被庞府侍卫打得遍体鳞伤……”
      展昭暗暗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太师当真要生生打死他么?”

      “这……”庞吉一时语塞,他自然不肯落一个草菅人命的罪名,便放软了语气道,“也罢,今日也算是给了这小东西一点教训,老夫就不再追究他的罪过。只要他当众给老夫认个错赔个罪,此事便就此揭过了!”

      展昭迟疑片刻,下意识地回头看了阿病一眼,就见那少年满脸倔强地站着,神情冰冷得像一块铁,眼中愤怒却炽烈得如一团火。
      他暗暗叹息一声,拱手向庞吉道,“展某也算与这孩子颇有渊源,不如就让展某代他向太师赔个不是,还请太师高抬贵手,勿再多加责怪。”

      庞吉本就与开封府有着多年的宿怨,今日又被阿病搅了满肚子火,当下轻哼一声道,“展护卫这话说得轻巧,赔礼一事,还能让人代替不成?”
      他趾高气昂地走到展昭面前,冷笑道,“更何况,展护卫这副态度,老夫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赔罪的诚意……开封府的人,当真如此不识礼数么?”

      见展昭面有豫色,庞吉也不多说,只转头对周围的侍卫一挥手,“将那少年带走!”
      “且慢!”展昭踏前一步,挡住正欲上前捉人的侍卫们,“太师究竟要展某如何赔罪?”
      庞吉一双细目里泛着精光,慢条斯理地言道,“老夫不过是要向展护卫讨个公道罢了。毕竟老夫是当朝太师、皇亲国戚,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泼皮如此欺辱,就算不为老夫自己的面子,朝廷与皇室的威仪和尊严又要往哪里搁?——这口气不出,老夫绝难干休!”

      展昭眉心蹙着一道深深的印结,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握着巨阙的手捏紧了剑柄,却终是微微松开了。短短几瞬过后,他已做出了决定。
      阿病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从来挺拔如松的身影单膝跪下,微垂的眉眼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依然清朗的声音淡淡说道,“今日冒犯之事,展昭代他向太师赔罪,还请太师宽宥。”
      阿病紧紧咬住下唇,心里似有什么崩塌了,无数细小的尘埃扬起又落下,最后只剩下一片茫然的苍白。

      直待庞吉心满意足地离去之后,展昭方才起身,回头想要查看阿病的伤势。
      “阿……”才唤出一个字,展昭就见那少年猛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微微苦笑了一声,终是没有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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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爷找遍整个汴京城,跑得腿都快断了,你倒好,自个躲在这里喝酒?!”
      阿病一屁股坐到展昭身边,拎起酒壶就灌了一大口,“桂花酿?这么没味道的酒,根本是给女人家喝的么,你一个大男人半夜三更跑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来借酒浇愁,怎么着也得喝二十年的女儿红吧……”

      展昭转头看那少年若无其事般咧嘴对自己一笑,却牵动了颊上的伤口,一张小脸顿时皱成一团。
      “小孩子不许喝酒。”他伸手夺下酒壶,自己倒是又慢慢喝起来,直待酒壶空了,方才一仰身躺倒在柔软的草丛里,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头顶上方那片无垠无际的星空。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公孙先生告诉我的……”阿病也学着展昭的样子躺了下来,旋即被扑入眼帘的浩阔夜幕和点缀其上的灿烂星河惊艳得张大了嘴,“好美!”
      展昭微微勾了唇角,笑得恬淡又安宁,“很美对吧?每次躺在这里看到这片星空,都会觉得自己真的很渺小。”

      两个人没有再开口,只静静地看着仿若在缓缓流淌的银河,听着山坡下汴水汤汤而过的声音。深秋的夜风有一点凛冽,还有一点干涩,吹在脸上微微地发疼,却并不觉得寒凉。
      这亘古不变的时光与轻愁。

      “对不起……”
      若不是阿病忽然的话语,展昭几乎以为身边的少年已经沉沉睡去。他愣了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固执而长久的沉默。

      阿病知道自己的性子其实冲动又急躁,认准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所以狠揍那个出言不逊、辱及展昭的车夫,所以当面顶撞位高权重、气势凌人的太师,所以被责骂被毒打、被威胁要砍头也无所顾忌,他以为这便是守护,为了捍卫自己的信念与骄傲,哪怕舍弃生命也在所不惜。
      却在展昭跪下的那一瞬恍然惊觉,自己这般引以为豪的举动,原来不过是孩子气的任性和无知罢了。
      而要为此付出代价的,远不止他自己一个。

      “我好像有点明白,展大哥你之前那番话了。”阿病将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悠悠说道,“关于选择和承担的话……”
      当踏上那条漫漫长路之时,要面对的,不仅有春花秋月的繁华和扬鞭跃马的壮阔,更有风霜雪雨的侵蚀与跋山涉水的艰难。
      这些并不仅仅是一身傲气和武艺就能担负得起的。

      身上的每一处伤痛和心中的每一丝温暖,都在提醒着他,自己原来是这般被人疼爱和保护着。
      “展大哥,等着我。”再睁开眼的时候,阿病眸中已是一片坚定与坦然,“十年之后,不,五年之后,我一定会让你看到一个,比你预想中更出色的阿病!”
      “到那时,我会堂堂正正地走进开封府,和你一起,保护更多的人……”

      惊异于少年似乎在瞬间经历的成长与蜕变,展昭微微直起身子,眼里显出些微的疑惑,但更多的是清晰可见的惊喜与欣慰。
      良久,他才伸出手,轻笑了一声,“不反悔?”
      阿病眯着眼睛看他,抬起手恶狠狠地拍过去,“小爷一言,千金不换!”
      “啪!”清脆的击掌声过后,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等我进开封府的那一天,展大哥请我喝酒的时候,可不能喝这个。”阿病捧着酒壶又开始在展昭耳边念叨,“梨花白的味道太甜了,跟加了糖的米汤差不多。女儿红倒是够烈,可惜没什么回味。竹叶青太酸十八仙太辣,还是杏花楼的千日醉比较符合小爷的胃口……”
      “……你还真挑剔,黄连龙胆百味汤喝不喝?公孙先生亲自调的。”
      “哇!堂堂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开封府的展南侠,居然只舍得请人喝药,还是公孙先生的药——你忍心看小弟我活活苦死么……?”

      闹得累了,阿病坐下来喘口气,又捧着脑袋瞧了瞧远处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的汴京城,连连唉声叹气,“这个时候城门都关了,想回去睡觉也不成,看来今儿真得在这熬一宿了……”
      偏过脸瞅了眼微微有些出神的展昭,阿病挑了挑眉,摆出个最讨喜的笑容来,“展大哥……”

      一见他这表情,展昭就知道这小家伙一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或者小算盘了,不由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怎么?”
      “展大哥,今晚月白风清秋高气爽,又有美酒当前知己在侧,当真是最惬意不过了……”
      “……说重点。”
      “我想看展大哥舞剑……”阿病眼巴巴地望着展昭,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拳法、轻功我都见识过了,就只有剑法,我从来没见你使过……”

      展昭微一扬眉,似笑非笑地看他,“江湖上的独家剑法都是不传之秘,可不是那么轻易能看到的……”
      “展大哥……”阿病拉长了声音嚷着,“咱俩这么熟,看一看也不要紧吧!何况小弟资质驽钝,根本偷学不来的,放心啦!”
      瞧着小家伙急得抓耳挠腮的模样,展昭抿唇一笑,手腕微扬,一缕清光划过夜空,他长身而立,手中巨阙已然出鞘。

      “刚刚的话不过是玩笑罢了。这剑法,想必我迟早也会教给你的,不用心急。”
      阿病还没来得及蹦起来,就听展昭又接着言道,“如今我先舞一遍给你看,若你能看清楚我出了多少剑,我便答应,等你进开封府的那天,请你喝最正宗的千日醉。”
      “真的?”阿病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学着展昭的样子伸出手,“不反悔?”
      展昭微微一笑,干脆利落地一击掌,“绝不反悔。”

      “我只舞一遍,阿病,仔细看清楚了。”
      话音稍落,剑光已如水掠过,倏然间舞出一片绵密柔和的光网,将那个红衣身影笼罩其中。
      阿病目不转睛地看着,起初尚能勉强分辨出展昭的身形和剑招,然而十数招过后,展昭的剑势越来越急,动作越来越快,在朦胧的夜色间,竟只留下一段模糊暧昧的影像,如同飘移不定的风。
      清冷的星辉之下,唯有这一场剑舞,无声无息地绽放在天地之间,惊心动魄而又荡气回肠。

      直到展昭收了剑招,巨阙清吟一声还鞘之后,阿病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呐呐道,“好厉害……”
      他撇着嘴闷闷不乐地看向展昭,“我完全看不清……展大哥你是故意的!”
      展昭倒是被他逗乐了,“若是一下子都被你看穿了,展大哥也不用教你什么了吧?”
      他拍了拍阿病的肩膀,温言道,“不急,还有很多时间,我可以慢慢教你。”

      阿病重重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说起来,我算不算展大哥的徒弟?”
      展昭愣了一愣,若有所思地一扬眉,“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话音一转,眼里带上几分揶揄,“怎么?阿病想拜我做师父?可得先行三跪九叩的拜师礼才成啊!”
      阿病头扭得飞快,“休想!”顿了一顿,他又斜着眼睛瞥展昭,“拜你做师父的话,有什么好处没?”

      “好处是指……?”
      “比如武功秘籍、师门至宝或者神兵利器什么的。”阿病笑嘻嘻地朝展昭伸手。
      却见展昭抿唇一笑,俯身一挑他脖颈间挂着的那条红线,露出个坠子似的物件来,“你这不是已经收下了么?”
      阿病低头看了看好好挂在自己胸前的那枚铜钱,又愣愣地抬眼看展昭,良久方才咬牙切齿地嚷嚷道,“奸商!”

      他愤愤地盘腿坐在地上,摇头晃脑地念叨着“遇人不淑”之类的句子。
      摸摸肚子,觉得有些饿了,阿病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塞了块糕点给展昭,然后才捧着剩下的那块大嚼起来。
      展昭看着少年气鼓鼓的样子,又看了看手中的桂花糕,眼里不由柔软下来,半晌,方才放低了声音道,“我娘以前也很喜欢吃桂花糕。”

      阿病转头瞧展昭,就见他弯了嘴角轻笑,脸上的表情似怀念又似感伤,“她手很巧,每到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总喜欢亲自动手做桂花糕,酿桂花酒。”
      “记得小时候,我家院子里有两棵很大的桂花树,每到这个季节,那香味几里外都闻得到。那时最开心的事,就是跟爹娘还有大哥一起在桂花树下谈天、赏月,喝桂花酒,吃桂花糕。”
      “我娘酿的酒有一种很浅淡的清香,微甜,却不腻人。直到如今我想念她的时候,鼻端好像还能闻到那样的味道。”
      “……只是想一想,就醉了。”

      “展大哥……?”阿病乖巧地喊了声,难得的有些手足无措。
      展昭淡淡一笑,扬手指向繁星烁烁的夜空,“你看,他们就在那里。”他转头看着阿病,清亮如水的眼眸中映着点点星辉,深邃纯净得像一片海。
      “爹、娘、大哥,还有阿井,他们都在那里,从未离开。”

      阿病睁大了眼睛看向无边无际的星空,愣愣地问他,“真的吗?”
      展昭点点头,伸手指了指阿病的胸口,轻声道,“也在这里。”
      他的笑容和那晚的星辉一起,深深印在阿病的脑海里,是事隔多少年之后,仍旧难以忘怀的澄净与美好。

      第一缕晨光洒在天际的时候,阿病看着展昭走到山坡的顶端,指着不远处那座巍峨而安宁的城池对他说,“这里,是汴京周围唯一能看到开封府的地方。”
      阿病努力踮着脚尖向那里张望,却始终没法从那些相似的房屋中分辨出开封府的所在,不由垂了头有些丧气。
      展昭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不要紧,看得多了,自然就能认得出了。”
      他迎着破晓的光线回过身来,微笑着向阿病伸出手,“走吧,我们回去。”

      言罢,展昭率先向山下走去。在他前方,一轮旭日缓缓升起,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芒,如此温暖,如此安然。
      阿病静静站在那里看了良久,方才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飞快地奔跑着跟了上去。

      只要是跟在这个人身后,就算前方有再大的风雨、再多的艰险,也仿佛无所畏惧。
      更何况,他们如今要回去的地方,一直有人在默默地等候着,以化石般的耐心。

      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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