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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汴水悠,汴水宁,老汉荷担桥上行。
      书生执棋对纹枰,少女折花别云鬓。
      人声寂,人声起,满城尽是四海宾。
      春赏群芳冬赏雪,最喜夏秋碧空晴。

      穿过小甜水巷往东三百来步,陈家正店的左边,有个破落的土地庙,供着一尊不知年月的泥塑像。偶尔会有人过来上一炷香,摆几个果子,但大部分时候,这里都是安静而落寞的,只听得见院里那棵梧桐树叶子簌簌落地的声音。

      阿病其实并不讨厌这样的死寂,死寂是安全的最佳象征。只是待得久了,他还是忍不住要偷偷溜到一院之隔的街上去,那里满是热闹的店铺,热闹的人群,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可以让他快快活活地打发整个下午的时光。

      熟门熟路地逛完整条马行街,阿病瞅了个空子蹭到卖点心的老王家铺子前,飞快地从屉笼里抓了两个浑圆热乎的白面包子,揣在怀里转身就跑。他边跑边大口大口地啃着,暗暗感叹今天的好运气——包子是鲜肉馅的——转眼便将王二虎震天的叫骂声甩在了身后。

      吃完包子,阿病又腆着脸在西街李四分茶的羊肉汤铺前转悠了好久,可惜门口那只大黑狗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时不时还龇一龇两排白森森的尖牙威吓一番,终是没让他找着机会得手。恨恨地啐了那畜生一口,阿病拐了个弯,小小的身子灵活地闪了两闪,便隐没在大相国寺前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夜色初起,今儿正是每月五次大相国寺开放万姓交易的日子,善男信女兼着赶集做买卖的人潮,几乎将整条十余丈宽的大街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这样的热闹,是阿病最喜欢的。

      凭借身体优势挤进一众围观关扑的看客当中,阿病左右查探了一番,终是选定了一个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家伙。他不动声色地挪到那人身边,耐心等到最后一局开盘,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骰子上时,轻轻一扯那胖子挂在腰间的钱袋,随即几步便溜了出去。

      “这次赚到了!”阿病一捏那钱袋,就知里面至少有好几钱碎银子,不由欢呼雀跃起来,蹦蹦跳跳地往回走。刚拐进一条寂静的小巷子里,眼前一阵轻风拂过,紧紧握在手中的钱袋竟然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阿病登时急红了眼,挥舞着干瘦的小拳头四下叫嚷,“谁!谁偷了我的钱袋!有种出来跟小爷当面干一架,装神弄鬼地算什么好汉!”
      “呵……”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蓦然响起一个带着淡淡笑意的清朗声音,“偷别人的东西,也算不上好汉的行径吧?”

      阿病猛地抬头,借着淡淡的月光,就见一个穿着朱红官服的挺拔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面前。他愣了一瞬,然后撒腿就跑。
      ——过了这么多年的流浪生活,他自是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被官差捉到之后,会落得个怎样凄惨的下场。

      没跑几步,阿病就被人直接揪住后领拎了起来。

      眼见自己逃不掉被暴打一顿的命运,阿病索性像只小兽般恶狠狠地嘶吼起来,手脚在空中胡乱扑腾着,想去踢打抓挠那个逮着自己的可恶家伙。
      “欺软怕硬的恶贼、官府走狗、混蛋、败类……”他语无伦次地咒骂着,心头的绝望却是越来越浓烈。

      直待他气喘吁吁地停住了嘴巴,身后那人依旧没有动气,只是淡淡说了句,“做错了事还想跑,更算不得好汉。”
      阿病咬了咬牙,低低吼道,“像你这样的人,才不会明白……”

      他倔强地抿着嘴,打定了主意无论待会被怎样地毒打,也绝对不吭一声,绝对不向这些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官差低头。
      然而被放下之后,那人却并没有如意想中那般对自己拳脚相加,只放缓了声音问他,“那你先说说,看我到底能不能明白,这样可好?”

      阿病警惕地抱着胳膊注视着他,不懂这个奇怪的官差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这人似乎跟自己见过的官差不太一样,他身上没有那种冰冷又生硬的漠然与戾气,倒洋溢着一股亲切温暖的感觉,虽然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样的感觉。

      就这样沉默地对峙了好一阵子,这寂静却被几声突如其来的肚鸣声打破了。阿病有些难堪地捂住肚子,恨恨地抬头瞪那个红衣人,却见他微微一笑,俯身蹲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阿病终于看清了他一直隐没在阴影中的面容,不由张了张嘴,眼睛瞪得老大,“你是……南侠展昭?”

      展昭被他一眼认出,倒颇有些意外。眼前这个小孩子不过十余岁的模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上胡乱裹着几块破布拼成的衣服,沾着污泥与灰尘的脸蛋黑呼呼的看不清面容,只一双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清透明亮,隐隐闪着几分与年纪不符的老到与狡黠。
      “你怎知我是展昭?”

      “废话,汴京城里的人,哪个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展护卫……”阿病含混地咕哝了一句,微微松了口气,这才觉得腿已经软到快撑不住身体,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虽然没有在京城待多久,开封府里的铁面府尹包青天、智囊师爷公孙策和被皇上亲封御猫称号的南侠展昭,这三位的名号他可早已是如雷贯耳。每每碰见开封府出巡或上朝的队伍,阿病总会悄悄挤在人群里看上几眼,对那个气宇轩昂、俊朗非凡的红衣护卫印象自是极为深刻。

      展昭无奈地摇摇头,拿这个刺猬一般浑身长刺的小孩子也没甚办法,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
      阿病惊得蹦了起来,指着展昭大声嚷嚷,“小爷钱都还你了,还要抓我去蹲大牢?几钱银子的事,犯不着这么认真吧?都说你们开封府的人最是爱护百姓,没想到也这般不近人情不讲道理不分是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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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糍糕、团子、盐豉汤,索粉、胡饼、狮子糖……再来一笼肉包,两串辣脚子!”阿病叽里呱啦地报出一溜小吃的名字,然后喜滋滋地搓着手等着这从天而降的一顿美餐。
      “来咯!”伙计吆喝一声,麻溜地将手臂上托着的一排碟子摆到桌上,顿时香味四溢,惹得人食指大动,“客官请慢用,不好吃不要钱叻!”

      阿病吃得头也不抬,塞得满满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动着,边拼命大嚼边摇头晃脑地感叹,“美味啊……小爷的人生圆满了……”
      展昭在一旁看得好笑,拎过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水,“慢慢吃,别噎着了……”
      话音刚落,就见阿病捶着胸口咳嗽起来,忙伸手过去替他拍背顺气,末了还得了个大大的白眼和一句没好气的“乌鸦嘴!”。

      一番风卷残云过后,阿病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懒懒地拨弄着碗里的残羹,显是对这顿饭满意至极。
      “展……大人,你真是大大的好人,今晚是小爷我这辈子第一次吃到饱……”他笑嘻嘻地对展昭说着,晶亮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不过小爷向来不吃白食……为了报答你,我免费告诉你两个秘密好了!”

      他神神秘秘地凑到展昭耳边,低声道,“城东醉仙楼号称独家秘制的二十年极品醉仙酿,其实不是他们自己酿的!”
      展昭微一扬眉,奇道,“你怎知道?”
      阿病得意地一笑,拔了拔胸脯道,“小爷进过醉仙楼的酒窖,里面根本就没有酒,又哪里来的醉仙酿!”

      “哦?”展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挑起,笑得有几分促狭,“你这身手,倒也能摸进人家看管严密的酒窖里去?”
      “是从城外观音庙边的一条地道进去的……”说了一半,阿病蓦然反应过来展昭话里的取笑意味,顿时涨红了脸,愤愤地冲他扬了扬拳头,“别小看我——小爷认真打起架来,管他什么御猫家猫,统统趴下!”
      咳嗽一声,他又补充了句,“就算现在还差点,不过十年之后,我肯定比你厉害!”

      展昭笑着点点头,也不反驳,只好奇地接着问道,“那另一个秘密呢?”
      “就是——下个月十八,老螃蟹的寿宴上,会有好戏看……”阿病神神叨叨地念了这一句,便怎么也不肯往下说了,摸摸肚子起身准备回去。
      “今晚多谢展大人的招待啦……”

      “等等……”展昭放下饭钱,也追了出去,跟他并排走着,“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阿病……生病的病。”少年心不在焉地说着,东张西望地瞧着街道两旁仍旧灯火通明的商铺和繁杂拥挤的人群,“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老是生病,爹娘就给我起名字叫阿病。”

      “有一年村里大旱,爹娘实在养不起家里那么多口人,只好把病得要死不活的我偷偷扔到路边,被个云游四方的老和尚捡着了,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到处流浪。”
      “说来也怪,自从离了家,我的病倒是一点点好起来,”他冲展昭嘿嘿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细密的牙齿,“小爷命硬,没办法,阎王爷都不肯收。”

      展昭脚步顿了一顿,轻声问道,“那你怎的又到了汴京?”
      阿病仰起头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想了想,“后来老和尚死在汴京城外的一个破庙里,我挖坑埋他的时候正好掘进条地道,就索性进了城待着,结果一待就是一年。”他摇摇头,语气里露出些微感慨,“汴京就是汴京,太大也太闹了,像个戏台子,你看看戏眨眨眼时间就过去了,根本留不住。”

      “戏台子?”展昭抬眼看了看这满街满眼的人潮,熙熙攘攘、庸庸碌碌,好一番你来我往的热闹景象,不由也笑了,“的确很像。”
      阿病老模老样地叹了口气,“展大人,你可是朝廷里的大官,跟着包青天干大事的人,就别瞎附和我们这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苦小民了。”

      展昭被这鬼灵精怪的小家伙弄得哭笑不得,转了话题问道,“阿病,你如今多大了?”
      “快十四了。”阿病似乎一刻也闲不住,说话的功夫,又跑到前边表演乔影戏的摊位上看得津津有味,还不住地回头对展昭招手,示意这家的戏很有趣。

      展昭走过去,顺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十四岁?”
      瞧见阿病瞥着他的不满神情,展昭忍笑,比了比他的个头,“你看着顶多只有十岁。”

      少年瞪圆了眼睛气鼓鼓地看他,那样子像极了一只炸毛的猫咪,“展大人,你很闲诶?有空在这里笑话我,怎么不去多抓几个胡作非为的恶棍?”
      展昭只觉得这个孩子实在是极有趣,便也一本正经地答道,“我这不是已经抓到一个了么?”
      阿病重重哼了一声,“那是意外,意外!下一次你绝对捉不到我!”

      顿了一顿,他又伸出手凶巴巴地道,“拿来!”
      “什么?”展昭愣了下,眼里露出些许疑惑。
      “我胡作非为的证据啦!”阿病不耐烦地戳了戳他的胸口,“你抢走的那个钱袋!”

      展昭摸出钱袋递给他,“怎么,要亲自还给人家?”
      少年撇撇嘴,一脸鄙夷地瞧着展昭,“还给他?你当小爷脑壳烧坏了啊?”

      他一把抢过钱袋,倒出里边的碎银子数了数,跑进一家衣铺买了几件质地轻软的布衣和褥子,又拿剩下的钱买了一大堆酥软可口的糕点,全部仔细包好了塞进一个大包裹里,然后理所当然地扔给展昭。
      “拿好了啊,千万别摔了!”阿病朝展昭挥挥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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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穿过了多少个黑暗深长的小巷与里弄,直到展昭都有些晕头转向的时候,阿病才停下了脚步,指指一间狭窄破旧的小屋,用口型对他说道,“帮我把包裹放进去。”
      展昭轻轻扬眉,不知怎的便不愿去怀疑这少年的举动和意图。他身形一展,已经悄无声息地跃了进去,不消片刻功夫,又无声无息地跃了出来。

      阿病睁大了眼睛看他,脸上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钦羡来。待两人重新回到大街上,他才开始喋喋不休地缠着展昭问各种有关武功的问题,颇有点不套出秘籍不罢休的架势。

      展昭被他缠得头疼,索性摆摆手对他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若是答得好,我便教你一招,如何?”
      “你是想问刚刚那个老婆婆的事么?”阿病眼珠子转了转,已然猜到展昭的心思,“她叫陈阿婆,七十多岁了,唯一的儿子不肯伺候她,把她赶到这间破屋里,每天只送一点点粥和干饼,连被褥都不肯给,让老人家睡在稻草上边,那情形,可怜极了。”

      展昭了然地点点头,“所以你才去偷银子给她买点心和衣物么?”
      阿病“啧”了一声,脸上露出几分狡黠和得意来,“偷她儿子的钱,给阿婆买东西,展大人,你说我这算不算犯法呢?”
      展昭不禁哑然,半晌,方才轻笑着摇摇头,对这精灵古怪却心地纯善的少年更多了几分好感。

      “好了,你可说过要教我一招的,不许食言!”阿病围着展昭转来转去,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展昭立定了看他,“好说好说,你想学什么?剑法,拳法,还是轻功?”
      “自然是……”阿病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轻功!”
      他心里早就打好了小算盘,学轻功不仅可以飞檐走壁,必要时刻更能保命,实在是最适合他的武功了。

      展昭点点头,倒是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轻功靠的是脚力和内功,你如今并无半分内力,便只能从脚力上练起。我且先教你个法子,专练脚力,你可愿意?”
      阿病一双大眼睛眨啊眨,闪着热切又激动的光芒,“什么法子?”

      “从明日起,每天早晚各一次,自城外栖霞山上的龙泉井挑两桶水到开封府,不出一个月,保你脚力大增、健步如飞。”展昭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言道。
      听了这话,阿病边狠狠磨牙,边跳着脚嚷嚷,“你耍我!”

      “唉唉,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展昭摇摇头,背着手走上前方那座拱石桥,“负重奔跑,是锻炼脚力的最好方法,何况要想从那么远的山里将水一滴不洒地挑到城里,可绝对不是件容易事。你若想偷懒,便干脆别学武功了,是也不是?”

      阿病皱着眉头琢磨了半晌,倒是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两三步赶了过去,一改嬉皮笑脸的样子,认认真真地道,“展大人,我听你的。”
      觉出他语气中从未有过的郑重,展昭倒有几分惊异,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少年稚气未脱的眉眼间,隐隐夹着几分不为人知的伤痛,转瞬又消散在浓墨晕染的夜色之中。

      “好!你既有此决心,只要持之以恒,日后必当有所成就。”展昭自觉与这少年极是投缘,便将最浅显的内功心法和轻功步法教了他些,嘱他记熟了慢慢练习。
      阿病本就极聪颖,不出一个时辰,已将口诀背得滚熟,步法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展昭见了,倒也极是欣慰,暗道此子果然根骨奇佳,是个练武的料子。

      眼见夜色渐渐深了,阿病伸了个懒腰,对展昭摆一摆手,“展大人,我要走了,明儿一早就去开封府找你!”
      展昭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又温言道,“唤我展大哥便好。”

      阿病愣了愣,喃喃地跟着他念了遍,“展大哥……?”
      他忽的绽开个极灿烂的笑容,飞快地向河对岸跑去。刚冲到桥下,他又转过身来对着展昭拼命挥手,“展大哥,谢谢你!阿病今天很开心!”
      喊完这一句,少年瘦小的身形晃了几晃,便没入那些错综复杂的巷道中不见了。

      展昭立于桥上,良久,方才不急不缓地往回走去。
      夜风清凉,星辉灿烂,逐渐安静冷寂下来的街道上,却不知为何没了往日那种孤单的错觉。
      他淡淡地笑了一笑,步伐是许久未曾有过的轻快。
      ——那孩子真是个温暖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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