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澄》gaslight

7、6.

　　霍子森的新片在一片议论声中开机，无孔不入的传媒自然抓住了肖豫和霍子森两人的矛盾，大肆渲染着霍子森的“铁三角危机”，纷纷议论着少了肖豫的霍子森电影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在唯因看来，这两人的危机暂时却是缓和了，因为矛盾的焦点已经渐渐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开始的几天还算好，但不久唯因就充分领教了霍子森传闻中的苛刻暴躁，排戏时候尤其厉害，屡屡有将演员骂哭的经历。这个人，从摄像机转动开始，立刻就是十足暴君，一点情面不留，骂哭一两个人何足为奇？如肖豫一般敢同他针锋相对的绝无仅有了。肖豫可以把机器一摔走人，其他演员却只得站在那里听教训，如今这就是落在唯因头上了。
　　“停！”
　　“不对！”
　　“重来！”
　　“你有没有脑子！”
　　“请问你的魂在哪里？”
　　到终于不耐烦的时候。“余澄澄，你先到一边想清楚再来拍。”
　　唯因想：拍电影并不如想象得有趣，镜头一个个拆开没有连贯，故事情节走向和人物情绪变化就常常让她摸不到头脑。
　　这个时候肖豫倒不幸灾乐祸，同唯因的关系反而似乎缓和了很多，终于开口跟她说：“余澄澄，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被子森骂成那个样子依然脸色不变的演员。”
　　唯因困惑：“我也气啊。谁被那样骂能无动于衷？”
　　这样一句两句，慢慢竟也熟了，唯因不由得去问肖豫：“我到底做错哪里？”
　　肖豫瞧她一眼：“反正不对，我看得出来，纠正你是子森的事情。”
　　唯因气馁。
　　拍了三个星期，进展甚微。霍子森的脾气上来，说明拍不好就一直拍下去，有将一场戏反反复复拍足四天的记录，日日摄影棚里听得见霍子森大声骂人。
　　唯因觉得委屈，其实她是异常地听话的，叫哭就哭叫笑就笑，叫抬手不敢迈步，却还是被骂，愈来愈凶。
　　化妆师给唯因梳头的时候却感叹：“没想到余小姐脾气这样好。霍导的脾气，哗，天崩地裂，吼得每一个人都怕，就余小姐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少更的功夫。”
　　唯因再气也不由得看着镜子里面发笑：为什么？为什么她认了真被人当不认真，她生了气被人当不生气？
　　“肖豫也不怕他。”
　　“怕他干什么？他会吃了你？”那“说曹操、曹操到”的肖豫走过来，哼了一声，“澄澄，你准备今天这一场拍几遍？你同子森是我见过最最会浪费胶片的人。”
　　唯因略略抬头微笑：“当初不是说只是试试看么？你看他何时会失掉耐心？”
　　肖豫沉默了一刻。“不知道。但是澄澄，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很快会把他逼到爆炸。”
　　媒体终于发现霍子森同他的新任女主角矛盾白热化。
　　唯因以前还听说一个传言：霍子森所有的女主角都会变成他的女朋友，为期至他的下一部新片。理所当然，所有人都揣测这个余澄澄同霍子森之间的关系也会遵循旧例，但眼见如今两人现在这样日日拍桌子打板凳瞪眼睛，大概也十分新鲜。

　　终于一日，一场戏从早上直演到晚上，到后来，夜景都不用布了，直接可以取自然景，漫天星斗。是唯因同男主角的对手，演了一遍又一遍。肖豫早学会连胶片也不放，省得以后还会被霍子森勒令剪掉——这个秘密在剧组尽人皆知，只除霍子森。
　　那戏因为导演始终不满意，直拖到凌晨四时，人困马乏，站都站不稳，肖豫靠在摄像机边打呵欠揉眼睛。霍子森却来了脾气，不住地重拍，肖豫也随他去，于是谁都不敢劝。
　　唯因实在累得要命，眼皮打架，也只得喝一口咖啡，补了妆，再上场。不知怎的，最后一次从头至尾走过，没有听霍子森发一句话。
　　一时场内寂静，唯因松一口气，然而直至最后一句台词说完，才觉不对，导演没有叫停，摄影棚里静得针落可闻。
　　回头一看，霍子森的脸色是铁青的，骇得众人屏住呼吸，静待火山爆发。肖豫迷迷糊糊抬头问：“完了么？”话音未落，霍子森猛地抓起手边的水杯向唯因丢过去，唯因下意识一闪避开了，水杯砸在旁边墙上一声脆响，粉碎。杯子里的水合着玻璃碎屑四下飞溅，水泼了她一头一脸，幸亏举起手臂挡住了脸，只是手臂内侧被玻璃碎片划了浅浅一道血。
　　听见霍子森吼：“从今天起不开工修整三周！余澄澄，回家给我想清楚你到底要不要演！”
　　每一个人都不敢动，肖豫都被吓了一跳，过来看唯因：“你没事吧？”
　　唯因摇摇头，静静抹了抹脸上的水，披上外套，拿了随身的东西就回家去。

　　娱乐报道隔日就出来，众说纷纭，越说越夸张，有说剧组要解散的，片子肯定要夭折的，更有几家将那道轻微划伤添油加醋，有一篇干脆就写：“女主角被毁容！”
　　唯因真是觉得绝倒，捧着读到哈哈大笑。王亦晴打电话抱怨：“吓死了！澄澄，你在跟霍子森干什么？”又气得七窍生烟，日日电话骂她。
　　唯因回答：“拍电影，还能干什么？”
　　“拍电影拍到砸杯子？澄澄，亏我平常还觉得你脾气算是好的，怎么闹到这种地步？霍子森所有女主角加起来也没有你这一出热闹！”
　　唯因只得说：“我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人信她。
　　唯因颇有些想不通：霍子森这像是分明同她过不去，毫无理由，总是指摘她处处皆不是，却有不告诉她怎样做才对。唯因自觉自己表现再怎样也不至于一无是处，至少对导演是言听计从的，怎么就被骂得这样狠？何况比她差的不是没有吧？霍子森偏盯准了她一个骂。左思右想只是猜不透他了。从见他第一面起就觉得：他像佟靖，现在看来，像的绝不是脾气。
　　她把这些跟佟靖去说，佟靖只是笑。
　　唯因说：“你告诉我，我哪里错了？”
　　“你没有错。”他的神情只是宠溺。
　　“不对。”唯因把头枕在自己手臂上，“他总说我不对，肖豫也看我不对，肯定是哪里不对。”
　　“他们说你哪里不对？”
　　“他们又不说。”唯因懊恼，“还是他们说的我全听不懂。霍子森只叫我‘用心用心！’我到底哪里不用心了？”
　　“艺术的东西，”佟靖又笑，“说不清楚。”
　　唯因坐起来去拍他的脸：“不要笑我！”
　　“我没有。”他微微一缩。
　　唯因察觉了。自那日佟靖来她公寓找她，就像是一切都好了，都回到以前，可是这些点点滴滴都看出他回避的痕迹。有些事唯因已经不再提，可这些刻意的回避总刺痛她，像是提醒：弥补的痕迹在这里，却再也不会消退，再也不是从前。
　　但是唯因觉得，这样也好，比他离开要好。足有两年的工夫她没有佟靖，已经是够了。
　　佟靖说：“唯因，来，告诉我，你以后要做什么？”
　　“以后？”唯因勉强笑了笑，“你是说这部片子拍完以后？也许是拍不完了。”
　　佟靖微笑：“没有关系。”
　　唯因静了一刻，看着他说：“我想要拍完。”
　　“没有关系。”他还是说，“反正你以后不会拍了。”
　　话说到这里，唯因没法不去发觉，她轻轻地说：“你还是觉得我不该做一个女演员。”
　　佟靖又皱了眉：“不是……唯因唯因……”
　　“告诉我，直接对我说。”
　　“你不必做一个女演员。”他终于说。
　　“我想做。”
　　“唯因，不要赌气。”
　　唯因抬起手，疲倦地：“算了，你都不会信我。你永远不赞成。”
　　没有人相信，周唯因会做一个女演员。
　　两年前的唯因会大声说“我知道我要”，两年后的唯因，已经被那两年的疏离和寂寞吓坏。
　　欲言又止。
　　她说：“我先回去，改天再见。”

　　回去公寓门口，路灯下又站着一个人，脸廓眼睛，皱眉的样子——唯因被震动：真是像。
　　霍子森说：“澄澄，我们进去说话。”
　　他是很疲倦的样子了，握着唯因给他倒的水，杯子在手里转来转去，却不喝。
　　“说说看，你觉得这个剧本是说了什么？”霍子森说。
　　唯因也疲倦，倦到没有力气敷衍。“一个人回到离开几年的地方去找他的女友……”
　　“用心用心！”霍子森生气地说，然后他急躁地用手摩着额头遏制自己的脾气。
　　唯因也生气：“你要告诉我我应该看到一个什么故事？霍子森，我告诉过你我从来没有拍过电影，如果你要我演什么，你必须教我！”
　　“我知道你没演过电影，可我没想到你也没看过电影！”霍子森尖刻地说。
　　“如果你拍的电影不能让人看懂，那是你的问题吧？”
　　“我的电影不给不用心的人看懂！”霍子森把杯子在茶几上重重一顿，弄出很大的响声，“你用心看了么？嗯？澄澄，你有没有费力气想过我要说什么？”
　　唯因做了个不想争吵的手势，皱起眉头。
　　“你真是固执。”霍子森看着她，“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固执的人。你只看你想看到的，只知道你想要知道的，我怎么才能把话印到你脑子里去？”
　　唯因忽而只觉得他那神情熟悉——但是，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固执。她知道自荃觉得她有点草率轻浮，管述为觉得她没有脑子，而佟靖，佟靖觉得她永远天真任性——却没有人说过她固执。
　　霍子森站起来。“我希望你至少能考虑一下我说的话。澄澄，”他叹口气，“我在那个酒会上看见了你，你和我想要的差不了多少了——可是你现在甚至不能在摄影机的面前表现出那个样子来。”
　　“……等等。”唯因开口，“至少告诉我你想要说什么？”
　　“改天吧，”霍子森说，“今天太晚了。”
　　但是他看着唯因的眼睛，却没有立刻离去。他靠在门边慢慢地低声说：“我想说的是忘记。那人在找他的女友，实际是在一点点搜集着他曾在那个城市生活的痕迹，但是他发现那些痕迹很快就淡去了……”
　　唯因再次皱眉。“那么我是什么？”
　　“你是——”
　　唯因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他的眼睛好像是悲哀的。
　　“你是这座城市，你会把我忘记的……”
　　霍子森匆匆低下头去找到他的鞋子，没有道别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