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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一、渡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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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情五百年
作者:风云水龙吟
监修:花非花、清水比奈
友情支持:开胃狼
第八章、此情须问天
一、渡劫(2)
正当街心里刀光又起血花再飞的时候,街口转角处已经聚集了十几二十名捕快官差。
众差役各佩刀尺,肩扛枷铐臂挽绳索,却半步也不走近那厮杀的人堆,只是远远站着喊话道:
“不打架的都出来哟,衙门保准你们周周全全!”
墙脚的挑夫们听见,一阵儿扯衣角使眼色,彼此招呼了,一齐站起来蹭着墙脚向官差们挪动过去。
走在最末的挑夫已挪出了几十步,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去,却见那年轻猎户依旧抱着狗坐在原地,竟是动也没动。
“那伙计该不是睡着了吧?”挑夫们虽感诧异,但刀风正在离自个儿脑门子不远处呼啸着,谁也没胆子再回去叫他。
此刻街心又是一番胜负——一众大汉直似撇了一地的脱水活鱼,个个张着口只剩得喘气,惟曹樾一人打着扇子仍然站立场中,一身好衣裳却已毁了,湖蓝的绸子上尽是血点。
只见他手中的铁扇骨上锯齿一样排着一串刀口,煞是狰狞。
同样挺立不倒的,还有深深插入地面的那柄宝剑。
腥风已散,血雨消弭。鲜亮的剑穗经过腥风血雨的洗涤,早已污糟不堪。那剑身却未沾上半点血腥,苍白色的双锋兀自散发着夺人的气息,好像一位深不可测的长者,冷冷旁观着这场无聊的争逐。
曹樾顾不得一身的血,径直走过去拔起长剑,一伸手扯下流苏摔向布衫少年脸上,骂道:“南侠才不用这种玩意儿,你这学的谁哪,俗!”
少年气得浑身颤抖,似乎仍拼命想爬起来夺剑,然而他身受致命重创,此刻已连喘气都难,遑论动转。曹樾看了他一眼,抬脚便朝他身上踹去。
这只脚尚未落下,街尾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曹樾心生警觉,连忙回头一望,却见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个个是背负双刀的少壮男子,身着一色的黄衣,为首之人却是一袭墨黑斗篷,骑着一匹黑马,身形魁伟,面容冰冷——正是那在凤麟山庄会盟中“战败妖人力挽狂澜”,如今声望正隆风头无两的云怒堂主步惊云!
成队人马步至街心停住,肃然无声。
整条长街亦霎时寂静,不单鸡鸣狗吠不闻一声,身在远处的捕快们噤若寒蝉,就连方才仍在地上翻滚呻吟的一众大汉们,亦忙不迭地敛了声息,各自以最悄寂的动作向后退避……
“步惊云”这三个字对于今日的蜀中江湖而言,就是恐惧却艳羡、艳羡而又恐惧的复杂混合。
眼见步惊云现身,仍然没有向后退的,只有曹樾一人。
他没有后退,反而低头急趋向前,径直走向云怒堂主的马头。
直到秦岚与薛畋一左一右伸手挡驾,他方才停步,接着便将手中宝剑一横,双手捧过头顶,道:“久仰步堂主威名!小可曹樾,早已有心投效,惜乎无门无路。闻说堂主也在追寻此柄宝剑,今日拼死夺得,特来献与堂主。”
他的声音很大,已足以令整条街的好汉们个个听得分明,然而话音落地良久,仍得不着片言只语的回答。曹樾只得低头耐着性子等待,心里不由七上八下,总觉得步堂主那两道出名森寒的目光就在自己头顶扫来扫去,始终也不敢抬头直视那张脸孔。
又过了半晌,方才听到一个冰冷得毫无抑扬的声调,沉沉说道:“既得宝剑,”
“为何拱手送人?”
“小可无德无能,却还算识时务,”曹樾答道,“所谓‘宝剑赠英雄’,当世英雄,却还有谁能比步堂主更配得上这湛卢神剑?小可别无所求,只求能在堂主麾下效力,不辞生死,不胜荣光!”
头顶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嘿”地一笑。片刻,那冷漠平板的语调又再响起:“好——”
“我,就收了你。”
曹樾大喜,慌忙抬起头,就见总舵总管秦岚已然上前两步,伸手接了剑去。他正要趁机寒暄几句,哪知接着冲上来的就是七八名黄衫帮众,人手一条麻绳,当场将他摁倒捆翻。
“步堂主——”待等回过神来,早已动弹不得,曹樾睁大双眼瞪向步惊云,大吼道,“我诚心前来投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魁梧的汉子只是木无表情,充耳不闻。
倒是薛畋踏前一步,大声道:“云怒堂堂规第十三条:凡我堂内弟兄,私自斗殴滋事,杀人越货者,一律送官究办!”
曹樾当场愣住。
“无错,”一身墨黑的云怒堂主冷然开口。
“你,是我的人了,”
“便要遵我的规矩。”
话落,径自打马穿街而去。
※ ※ ※
同秦岚打过几句哈哈,目送着云怒堂众人远去后,众差官押了曹樾过来,各据各位,眨眼围了全场,将地上还喘着气的全揪起来捆了。也有人赶了车来,将不动的都抬上拉走。
正在点算人头,不知哪个喊了一声:“哎,头先那边角落不是有个小猎户坐倒起?人咧?”
“哎哟怪咯!拿剑来的那个娃儿也不见了!”
暗巷之中,小狗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
年轻猎户正一掌抵着布衫少年的背门,冰蓝色的真气在二人身边不断游走。
“你……为何……救我……”少年咳出一口血,终于能挣扎着说话。
猎户面上却没有丝毫喜悦——少年伤已致命,此刻看似好转,恐怕并非真的好转……
“救人何需什么理由。”猎户将少年的头垫高了些,以便他呼吸。
少年怔怔地看着天空,仿佛在想着一些始终想不明白的问题,他喃喃地道:“那天……谁也没看到……它……它,只有我……我还……以为……是湛卢……选择……选择了我,我可以……”
他忽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那猎户的手,声色俱厉地喊道:“我叫柳啸轩……柳啸轩!没人知道……我,我也佩过……湛卢剑,我……死了……你……你要记得我,记得我的名字……一定……”
这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说完,他的手便垂了下去……
——或许,这世上很多人都有捡到湛卢剑的运气,但并不是每个捡到剑的人都能成为南侠展昭。
然而江湖就是这样,执着于争利的往往失利,执着于留名的,往往不见岁月匆匆,便已湮没于红尘。
年轻猎户默然看了看他,而后轻轻伸手,替他合上双眼。
大街上已找不着半片残刀,捕快们早已一阵风似地离去,地上唯留下些风刮不走的血迹。
铁匠铺的伙计们正在下板开门,转眼之间门内又传来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吆喝声。
一胖一瘦两老儿回到酒馆门前重开战阵,棋盘之上,四只老手再度掰着一枚棋子,你道它原是楚兵,我说它本乃汉将,各云各的弩拔弓张。
醉汉们跌跌撞撞回转来,一闷头倒在台阶上,伸开了腿脚继续说着昏话。卖果子的女孩儿怯生生上前,从地上拾起那朵无人在意的绒花,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又戴回头上,终于露出欣喜的神色。
一路仍有闲人,自来自去目不斜视。见着自家门前沾了血污的住户,忍不住要跺一跺脚骂上两句,再端出一大盆炉灰来盖上,卖力地清扫起来。
谁都知道,不过顷刻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血战,有人吃了牢饭,有人送了性命。
可是一切如常,如此寻常。那些大人物们叱咤风云,登得高自该摔得惨,他们的生死,大抵充作布衣百姓一时的饭后谈资,或是小酒馆中说书人弹唱的小词。
多少传奇不过匆匆一曲,毕竟世事惯来匆匆……
但,匆匆的人世中,总也还有些人不愿就此匆匆。
“黑子——黑子——呜呜呜——黑子……”男孩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街边。他向每个角落探着头张望,带着哭腔的童音,反复呼唤着心爱的小狗。
“你娃打都打不听哟!还在找狗!”胖妇人三两步撵上来,伸手就去拧孩子的耳朵。
孩子慌忙奔逃,一跑却又撞在了什么人身上,那人却一伸手扶住了他。
接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狗送到了他面前:“还给你。”
孩子惊叫一声,一把搂过小狗,紧紧抱在怀里。
说话的正是方才那年轻猎户,胖妇人看见是他,也就不好意思再打孩子,只是低声教训道:“看,你娃走运哦,还不快些谢别个!”
“好哥哥,谢谢咯!”孩子机灵得很,立刻大声说道。他一抬头,恰望见猎户藏在斗笠之下的脸。
——那原本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只可惜……
猎户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转身走开了。
孩子却有些愣愣的,一直看着他走不见了,才拉了拉母亲的衣角,悄声说道:“妈,妈……他只有一只眼睛……”
“那有啥子?”妇人仍在瞪着他怀中的小狗。
“妈,那个跟步堂主一起杀妖人的烈阳派大英雄,叫聂风的,不也是只有一只眼么?”
妇人伸手就是一个栗凿:“你发梦哟!大英雄哪个不是身高丈二,头上有神光的!”
※ ※ ※
天晴不足半日,密云就再度涌起,雷声复来,雨幕又落。
整片天空都灰蒙蒙地阴着,不辨晨昏。成都府城里里外外都已浇透,被洗刷得似只剩下一层薄皮。
劫后的凤麟山庄亦遭雨洗。山庄深处,一座小院隐没在暗绿的树荫中,好似连接阴阳的奈何桥。
“各位还是回去罢,‘他’是不会见你们的。”山庄主人——一身青衣的律南天站在小院门外的石阶上,雨水不断从头顶的伞沿流泻下来,仿佛在他面前张起一道迷蒙的屏障。
为他执伞的是黑汗少年小飞,其后更有两名壮硕的黑汗汉子护卫,分别是穆尔达与速敦。
他们身后,黑漆的院门半掩,掩尽了一院神秘的沉寂。
石阶之下站立着十来个头戴斗笠,身着蓑衣的来客。蓑衣内里露出蓝色的衣角,斗笠之下,一双双眼睛死死望着小院的门,似乎要看穿进去,看见其中隐藏着的,那一个——
“他”。
“律庄主……”为首的蓑衣人缓缓卸掉斗笠,露出一头苍苍白发,抬眼之间,宽阔的额上沟壑纵横。
他正是宗梧——刚刚接任六剑盟首座的青城派掌门!不过短短数日,他竟似老了十多岁,连眼目中也露出深深的倦意,已全然是个颓唐老人的模样。
宗梧站在雨中,白发很快便被淋湿。他抬头望着律南天道:“律庄主,我青城师徒此番前来,并非想要寻什么是非。这院中是我们六剑盟的故人,我只是有些话,须得再见他一面,与他说个明白。姓宗的话毕便走,决不再来相扰。”
“宗掌门何来相扰之说……”
律南天方才开口,便见宗梧从蓑衣之中取出一柄剑来。
宗梧单手托剑:“此剑随我四十年,无论日夜形影不离,如今——”
他说到这里,将剑掷在地上,又道:“如今我不佩剑,单身白手入内,生死由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与贵庄无关,律庄主意下如何?”
“师父!”
“师父您……”
律南天尚未对此举做出回应,青城诸弟子已然大惊失色。
朱明毅惶恐扑跪在地,一把捞起师尊的佩剑,膝行到宗梧面前,一脸涕泪都与雨水混在一处,哭道:“师父不可……还请师父佩剑!”
宗梧摆了摆手,绕过他,直直迈步,踏上小院的台阶。
律南天负手轻叹一声,带了小飞让过一旁。穆尔达二人亦随之退至两边,为宗梧推开院门。
小院之内,原来只是一间独立的小楼,只得上下二层,半壁爬满绿荫,墙边一树蔷薇,殷红与雪白的花朵在雨中也开得繁盛,挂着水滴娇艳非常。
宗梧大步踏入,却在离小楼门首还有七八步的地方站住了。
他踟蹰了一刻,终于轻轻开口道:“展师侄,我是宗师叔,我来看你。你若在,便开门罢!”
这一声唤出,眨眼便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小院静得好像一座坟墓,冰凉的雨水仿若黄泉,一滴复一滴地落下来,渗透这墓室的各个角落,教一切都变得暧昧、阴湿、冰凉。
“师侄……我知你不愿再见我们……但,师叔自认一生做人无愧……只有你这件事……实在蹊跷,我希望你能让我见上一面,有些话……我要对你说个清楚……”
苍老的声音,带着犹豫的淡淡音尾,由高至低……再至无声。
雨渐渐大了。雨打花落,有些老去蔷薇便在雨中凋谢,一片一片漂浮在泥泞的积水中。
那老人等待了良久,终于焦躁。
他便嚷:“展昭——展——昭!”
他嚷着:“展昭!你到底见不见我?不肯见,也说句话啊!”
他嚷着就迈步——是一大步,抬足,落足……
这一大步,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那老人,他仍是怀着复杂的恐惧和隔阂,终是无法再靠近那寂静如死的小楼,以及闭于楼中的“他”。
冲动而出的脚步,最后还是收了回来,落在原地。
雨已将老人的发髻打得半散,他披着满头白发,站在连天接地的雨中,站在黄泉死地一样的小院内,忽然嘶哑着嗓子,凄切大吼道:
“孩子!你到底在不在里面?”
他吼道:“若你早已遭了他们毒手,师叔——师叔便为你报仇!”
这一声坠地,即有另一个声音自小楼中响起。
那声音低沉、无奈!
那声音如一声闷雷穿透雨幕,冷冷掷在人寰!
那声音教一院的雨也似微微在颤……
那声音令宗梧生生一惊,不觉又倒退了两步。
那是——
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