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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八 ...

  •   章八

      剑子回转鱼渔楼后,尚未坐上椅子喝一口茶水,房门便被人推开,失踪数日的俊美儒生悠然步入。剑子瞅他一眼,握着茶壶柄的手又起了动作,朝青瓷茶杯里倒了杯茶,不慌不忙端起饮了口,才道:“好久不见。”
      龙宿唇角微扬,走到剑子近前,侧身探手去握那茶壶,手臂不小心碰到剑子的腰,果见那道士朝旁边一跳。他视若无睹,自顾倒了杯茶,抬手凑到唇边,一抿后即放下,“这种劣茶,汝也能喝得下。”
      剑子放下茶杯,不在意地说:“口渴之际,何必在乎茶水好坏。当初约定两日,龙宿,你可迟了。”
      俊美无俦的面孔顿时起了愧疚之色,就是这愧疚有几分真诚值得考量。龙宿歉意道:“吾被意料之外的事耽搁,不过此行嘛,倒是颇有收获。”他一双鎏金眼眸绕着剑子打了几个转,直看得道者陡然生出十分的不自在来。
      “听君此言,倒让剑子汗颜,”剑子顿了顿,“贫道去了那日投宿的道观,却不知为何,不见观主道童,人去楼空线索难觅。今日小铁来找贫道,说是有个名叫金子陵的铸剑师要来寻铁翁麻烦,铁翁想与我商量个对策。”
      “金子陵,可是一名青年俊逸的蓝衣文士?”龙宿慢悠悠道。
      “你……从何得知?”剑子一抬眸,讶然道。
      “吾收到汝的字条之后去了铸剑坊,在门口遇上了他,他见铁翁不在,与吾闲谈几句便走了。”龙宿的语气颇不经意。
      “来得这么快,难怪铁翁急着要走。”剑子沉吟,少顷,他目光转向龙宿,“方才你说此去颇有收获,能否让我一听?”
      龙宿低下头,摇扇的手亦不再动。于是剑子只能看见他额上那枚龙形印记和斜飞入鬓的一对修眉。道者静静等待了片刻,儒生慢慢抬起头,鎏金眼眸里所映出的光,似是水流一般穿桥过城,落在了他的眼中。
      “吾已让言别古撤了对汝的通缉,并为汝作保,若因此生意外,将由吾一力承担。”他的眼里,明明昭昭映出道者一瞬间的动容。
      龙宿微微笑起来,“所以剑子,千万别辜负了吾。”
      许久之后,房中响起一声幽幽长叹。

      ***

      剑子自少时起游于江湖,向来是片瓦遮顶即能自在。他不在乎住在哪里,就算露天席地只要心境平和自然,也能找到千种乐趣。
      所以有人评价他是早得了大道,故能对外如此安然。
      眼下住在鱼渔楼玄字一号房里,分明敞屋透亮,比那粗陋瓦舍兼山野丛林好了不知多少,他却生发出满心的拘束别扭。原因无他,只为龙宿一句,“线索纷杂,需要彻夜长谈,为得方便,委屈道长与吾同榻。”
      单凭龙宿那身缀玉嵌珠的华丽儒服,若说他是囊中羞涩以至于付不起第二间房钱,剑子是决然不信的。奈何理由过于堂皇,又与己密切相关,便也只能听从对方这个同住的建议。尽管剑子实不习惯和他人如此亲近,何况同一屋檐下的人还名叫疏楼龙宿。
      比起剑子,龙宿倒是相当安适。他半躺在房内唯一一张长靠椅上,准备将数日来的所见所闻对剑子一一道来。剑子垂眸细听,盘腿打坐在同样是唯一的一张床上,实应再找不到第二个能让自己放松下四肢的所在。拂尘佩剑和赤刀俱是安放在他腿边。
      以他对龙宿的认识,对方当然不会是全盘托出这般老实。但是龙宿说话,喜欢半分真半分假,带着点试探和故意泄出几分隐秘。听他述说总不会全无价值。

      龙宿在娓娓长谈之前莫名地对剑子说了句话,他道:“剑子,汝道家有言,大道希夷。吾对这句话倒有些同意。”
      剑子闻言一怔,视而不见谓之希,听而不闻谓之夷,是为求感受纯粹的太虚真意。他斟酌了番,回道:“眼耳虽可作伪,不可尽信,却也不能完全不查。”
      龙宿转向他,停在胸前摇扇的手一停,眨了眨眼,“有理。世间之事,匪夷所思者少矣,顺理成章者多矣。信前者寡,信后者众。但对吾而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其后都必有其因。所以,吾更愿意相信来自自己的分析与判断。”
      剑子雪睫一颤,定定地对上龙宿的眼睛,道:“先有疑后有求索,是探求心,是好奇心,此心应有却不可时时有。不然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难得轻松。所以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龙宿所谓的分析判断,是出自对事实真相的汲汲渴求,还是因他人给出的答案不够称心如意,而想追寻符合一己私念的结果呢?”

      原本半卧于靠椅的紫衣儒生手一按身下椅,慢慢站了起来,熠熠金眸紧紧盯着剑子,眼里倒映出道者平静无波的真实面容。
      风姿卓卓的儒生忽而转了话题,“剑子,汝定居何方?”
      剑子一双黑眸眸光一动,虽不明他为何这么问,依然诚实地给出了答案,“尘世奔波,问道江湖,尚无定居之所。”
      稍许停顿之后,他面上现出温和笑意,拂尘不知何时已挽在臂间,轻轻一扫,“望眼尽从飞鸟远,此心安处是吾乡。”
      龙宿一拊掌,似有春风扬过唇边,带起笑意飞扬,“好个望眼尽从飞鸟远,此心安处是吾乡。吾亦尚未选定心仪之所。不如这样,若吾能找到舍下环流水,窗中列远岑的好居所。剑子,汝可愿前来,与吾做个好邻居?”
      一阵难掩的讶然之后,道者望着他,“你我相识未深,如何能肯定适合比邻而居?换言之,即使是相交百年的好友,人之交往,也是远则生怨,近之易烦,还是莫寻这无谓烦恼。”
      珠扇扇边抵上下巴,龙宿修眉长挑,道:“剑子的顾虑有道理,但吾已说,吾更相信自己的分析与判断。白首相交,倾盖如故,相识的时间长短,在吾看来做不得数。以数日相交和方才那番话,龙宿已可想见他日若成近邻,将有无限乐趣。至于距离问题更是简单,找一条遍地好风光的双岔路,汝吾一左一右,再于路口建一凉亭,闲时或是登门互访,又或于凉亭煮酒烹茶,岂不快哉?”
      “这嘛……”道者低了头,不经意地转了话题,“可否容后再议,还是先谈赤刀一事,此案挂于心头,剑子无心其他。”
      龙宿不语,眼眸停在道者身上过了段长长的时间,才遂了他心愿,转头说起了正事。

      ***

      时近三更,躺在床上的道者悄然睁开双眼。
      月色正浓,银华自窗外夜空流泻入室内,将地面镀上了层暗银。有这清朗月光,明朝便应是烂漫晴日。
      那月波流连于地面,随着外头清风树影荡漾,仿佛随韵律而舞,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剑子轻轻地偏了偏头,眼中映出了龙宿微阖双目的侧颜。
      夜色暧昧,白日里卓然不可一世的容姿此刻看来竟显得柔和许多,也可亲近得多。
      剑子最终同意与他同榻而眠的原因之一,即是玄字一号楼的床足以让二人肆意同躺,而无须碰触到对方。话虽如此,一旦意识到身边还躺着别人,仍然难以自在。
      道者收回目光,手肘一抵床面正想起身,却忽然僵止。他垂眸一看,不知何时,自己一缕银发已在不觉间被龙宿的手臂压住。银色发丝压在那人淡紫衣袖下,这一挣,头皮立时发麻。
      剑子瞅着那缕被龙宿压住的头发,小心伸出食指勾住想扯出,可惜丝毫不动,当下无奈地皱了皱眉。他转念一想,既是脱身不得,不如选择再躺下身去。就当借此机会闭目养锐,凝神细思,也好。
      他闭上眼睛,听见耳边传来龙宿浅浅的、均律的呼吸声。
      然而就此了无睡意。

      他闭目凝思着,起初还在细细推敲龙宿所说过的话,是否曾忽略了他有意无意透露的线索。冷不丁地,剑子想起了曾在大江之北见匠人搭数尺木台,以偶人引线作戏,手法灵巧腹语多变。于方寸之间演绎家国悲欢,鸳鸯离合,奇遇机缘。那偶人在巧匠手下活生生就是戏中角色,能言能歌,连木刻五官都仿佛灵动起来。
      当时剑子路过见人群蜂拥,众人时而大笑时而长叹,一时好奇停步且观。他见匠人作戏觉得有趣,一看便看到日沉西山。彼时也是年少心性,等匠人收摊还意犹未尽,忍不住道这木偶竟这般像活人。匠人边将偶人收入木箱,边抬头看向这一脸诚恳的年轻道士,道从来将它们当做活人,既是活人,自然有七情六欲,有五感七苦,作出的当然是活戏。
      剑子听着,忽而心境空明,他想人之一生也不过如在戏中,有数不尽的红尘纷扰,有逃不开的宿念缘分,端看自身想做何种角色罢了。
      明白自身所处何地,所依何局,坚持本心,当不致迷失。
      自身涉赤刀一案,这一路行来,本该按他原先设想,循谱落子,直到水落石出。似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于剑子也不是第一次,向来不求其他,只愿待到真相大白那一刻依然能磊落光明,问心无愧。
      谁料世事多舛,难以尽如人意。总当自己是局外人,看得清楚看得分明,怎知早已身在局中。
      “他人如何吾不关心,不过……吾确实是儒教中最不讲理的一个,道长,小心了。”
      “道长,想不到汝居然这般天真,吾真是对汝越来越感兴趣了。”
      “吾与剑子,当然是朋友。若非朋友,吾早已将他押往天然阁。”
      “剑子,此去务必小心。”
      “吾已让言别古撤了对汝的通缉,并为汝作保,若因此生意外,将由吾一力承担。”
      “所以剑子,千万别辜负了吾。”
      言语切切,在耳宛如昨日。好似顽皮童子投石入心湖,于平静湖面上打出一长串水漂漩涡,教止水动荡,教人不由不观。
      若说人生如戏,像疏楼龙宿这等人物,会自发自愿干涉其中,他所扮演的会是何种角色。而一旦知晓他的真实所为,站在剑子的位置,该做出何种决定。
      假如真正阴谋者是他,剑子你当如何,假如他无辜卷入身临险境,剑子你又当如何。
      不管结果如何,看来自己与他,总归是脱不了关系。
      剑子这一想,眉间的皱纹不由加深了几分。随即雪睫一动,睁开眼来。他的脸这时朝着龙宿方向,这一睁眼,幽黑的眸子便正正对上了冷静清明的鎏金眼眸。

      “吾以为剑子不习惯与他人同榻而眠,是以留有余地不曾相触。不想有吾在此,剑子仍是难以入睡。”那人的声音如眼神一般冷静,没有半点困意惺忪。
      一霎那的绷紧后,剑子复归镇定,他看向龙宿的眼睛,坦然自若道:“我还在想你白日所言设想,实在匪夷所思。”
      “哦。”龙宿侧头看他,头还靠在枕上。这时二人平躺在床,齐头并肩,彼此的呼吸灼灼可闻,吐字出音都仿佛直直鼓动了对方耳膜。
      眉目在畔,不过咫尺。向来敏锐明达的儒生,忽而起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悸。
      按捺下那一瞬间无可言说的悸动,龙宿微微一笑,道:“是否吾之所言,让剑子汝困扰了?”
      剑子收回目光,抬眸看着上方纱帐,“你说言阁主对破阵留书之人心怀耿耿,更甚夺刀被伤之恨。”
      龙宿依然看着他,等眼睛习惯了夜里那点月光,道者那张已然熟悉的脸也越来越清晰,“以常理言,有人破得七曜阵,不急于挟赤刀脱逃,还有余闲留下破阵书,未免太托大。天下皆知天然阁敢以七曜阵保赤刀数百年不失,阵一发护阁弟子自然知晓。他纵是不怕碰上护阁弟子,也要顾忌闻风而来的言别古。”
      剑子微阖起双目,沉声道:“会做这种不顾后果,仗着一己所长肆无忌禅地炫技之人,自然不能以常理推断。或许他是想留个既有能为破阵盗刀,又有能与言阁主相抗之武技的名声。”
      龙宿瞧着道者额前支楞着的三根刘海,没来由得心情一佳,道:“那日吾见言阁主后一席长谈,曾亲眼目睹破阵之书。字迹畅达,不疾不徐,全无慌乱之态。若说此破阵之人意在留名,为何不将姓名留于破阵书上?”
      剑子沉吟稍许,道:“龙宿,白日里你说也许存在一种可能:有人原本只为破阵而来,不料破阵后被他人钻了空子,趁机盗走宝剑赤刀,也是这人伤了言阁主。而起先那人意不在刀,只在七曜阵。只是能破得了阵,眼见绝世宝剑而不心动,留书之后扬长而去,此人倒像是个出世高人。”
      “哈,”龙宿笑道,“剑子汝此刻最该关心的,应是谁陷害于汝,破阵者抑或盗刀者,还是牵连此事的第三方。汝倒有心思去赞那破阵之人,须知一切因缘由他而起,若无人能破七曜阵,赤刀岂会有失,汝也不会牵连其中。”
      剑子轻咳一声,“非是称赞,而是贫道认为,会做这种事的人,只有两字足以形容。”
      龙宿来了兴致,问道:“哪两个字?”
      “太闲。”剑子一本正经道。
      龙宿闻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笑意直从眼角唇畔显露出来。他手指一勾滑落到剑子腰际的锦被,手腕一翻,锦被向上提起遮到剑子肩处,“春夜露凉,纵是道门再不拘小节,也该注意些。”
      他这一动作,原本被压在龙宿手臂下的那缕剑子的银白发丝重归自由,瞬间被主人拉了回去。龙宿将一切收在眼中,心下好笑也不说破,只拍了拍剑子身上锦被一角,悠然道:“时候不早,若想商量不如等到明日,汝吾当不止一夜共聚。”
      他那时想得甚好,哪里料得到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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