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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听者有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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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仙镇。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比以往更早些,明明不久前刚瞧见红梅傲立,堤岸的弱柳却已隐隐开始发了新芽。
这一年的落仙镇其实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的家长里短,同样的人来客往,同样的繁华如前。
即算是多年后江湖百晓生每每忆及仍忍不住唏嘘不已的事情,传到落仙镇也不过像是一粒细石落进湖心,荡不起半点涟漪。最多被哪个记性稍好些的听了去,在茶馆里喝茶谈心时作为趣闻略略带过。
言者原本无心,听者倒是向来有意。
慕容华甚少讲一些比较哲理或者相当哲理的话,因为他觉得与其当一个哲学家每天没事把自己绕死,还不如当一个文学家每天把别人酸死。但这句却真真是哲理非常的。
慕容华跟我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时表示像我这种四肢跟头脑一样简单的物种,他不指望我能跟临街胭脂阁的佟掌柜一样精明,只求我说话的时候能够少走弯道,听话的时候能够纵向横向斜向各向发散思维,他就很满足,很欣慰了。
我表示,这句话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他立马回了个极其鄙视的眼神。
得,年少无知的我默默地接收着他灌输的“歪门邪道”,渐渐远离了我所热爱的“正道康庄”。
满脑子歪门邪道的我此时正以无比销魂的姿势趴在自家的屋顶上享受着清晨暖阳的抚摸,心里琢磨着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
“甩袖……过几天的大日子……落……嗯……嗯?落……”猛地一激灵,莫不是……
急急翻身而下,照着便是临门一脚。“慕容华,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慕容华很好,慕容华没事,慕容华谢谢你啊……”屋内的人正慢条斯理地将一件绛紫衣衫往身上套,半个小身板还在这春寒料峭的晨光中微微颤动,言毕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不甘不愿地抬头。
“我说,杜小若啊,你一姑娘家,没事儿别老踹自家的门,怪伤钱的。喏,出门拐个弯,瞧见两大石狮子立着的,你就照着那些门使劲踹,别给咱省力。”
“那不是衙门么。”我嘟囔了一句,自也晓得慕容华的嘴欠本质发作了。
于是默着立在一边,看他系好衣带,理顺衣角。压了一夜的华发未见有丝毫纠葛,柔顺地散在肩头,随着他的动作反漾起些柔光,然后齐齐被他束在玉冠之中。
眼瞧他就着杯里的香茗饮入三遍吐出三遍,又就着早已备好的热水净了面,接下来该是拿起放置在桌边的玉扇。再接下来嘛……
耳边传来“啪”地一声,对面的人施施然坐下,将玉扇往掌心里一敲,恰到好处地抬眼看来。
明明不是贵公子,次次都如此穷讲究,又偏生做起来胜了这世间不知多少的富贵人。
“杜小若,你又闯了什么祸?”
诶?“没有没有,我怎么能闯祸呢?慕容华,容容呐……”我往前一步,迈进门来。
好看的眉眼怔了怔。“是慕、容华,不是慕容、华!说了多少遍了,怎么又喊岔了!”
嘟嘟嘴,耳朵也太好了吧,连我断句断在哪里都听得出来,嘴上却不肯讨饶:“谁让你取这么歧义的名字……”
“名字就是名字,岂能喊错!”
以前常常有意无意地喊错,也未见如他今日这般愠怒。
前时,他最多只是将玉扇往我脑门上一敲,榆木脑袋么,敲开看看,是木头做的吗?要不就是这舌头,啊,张开给我看看,是不是以前下过地狱拔过舌,没长全啊?
慕容华好像对名字有一种很深的执念。不能弄错不能念差。我却觉得名字不过就是一代号,世间苍生千千万,同名同姓的也无甚稀罕,就算叫甲乙丙丁,你认定了这个人,他就是这个人,断不会错认。更何况当朝绰号雅号风行,忘了他人本名的比比皆是。
我对名字没有丝毫执念,也许也只是因为我并不晓得我是谁。这个世上若用名字来作为标记,那我就是被上天遗忘的那一个。于我而言,有无名字便也无妨了。
稍小的时候,没想开,缠着慕容华问他,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叫杜小若。
彼时,他正倚在门口,做玉树临风状地拿着搓刀搓着他的小指甲,头也不抬地回道:谁叫你当时长得又小又弱,本来想给你取名叫小弱好了。后来一想,不成啊,好歹我是才华冠绝天下之人,取这么个名字被人家晓得,实在太有损我的形象了。再后来想择日给你取个文雅点的,可是这不是贵人事多么,忘着忘着就叫下来了,啊哈哈……
你那是懒吧。我嘟囔着回了一句。
他一眼睇过来,怎么说话呢,这丫头。不叫你小若,难道叫你大强啊!再者说了,小若二字哪里不好了。虽与诗词歌赋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没有半个铜板关系,起码叫起来顺嘴啊。你说呢,小若?小若!小若啊——
我朝天白白眼,从慕容华的狗嘴里是绝对吐不出什么象牙的,但仍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那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姓,让我姓杜啊?
慕容华手里一顿,斜眼看来,一脸的稀罕,那双蕴满桃花的大眼不带眨地盯着。
虽然我幼/齿,但我是一个敏感的幼/齿,被盯得久了,脸上不免红了一红。我是说错了什么吗?
杜小若啊杜小若,你傻啊。你又不是我生的,你干嘛跟我姓。再说了,我就是想生一个,那时候我才几岁啊,我想把你生出来,我也生不出来啊——
那也不能给我随便安一个姓吧。继续无力地反击着。
慕容华停下手里的动作,顺势吹了吹指甲上的残留粉末,微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恰好看到一对鸟儿在枝头调情调得欢快。
他就这样幽深地看了许久,才轻启朱唇,感慨万千地吐出一句,那一年啊……
那一年,落仙镇的杜鹃花开得很艳。
很多年后,落仙镇迟暮的老人坐在日光里静静回忆,总是会念起那年的杜鹃花,艳得好似恨不得将所有芳华吐尽。从来没有哪一年像那年一样,大片大片的红色连绵了几个山头,经时不败。
就是在这杜鹃盛开的季节,十岁的慕容华不经意地经过落仙镇,不经意地走进了杜鹃丛,不经意地看到杜鹃花下的杜小若,不经意地将她带在身边,一带便是整整十年。
杜小若从来没有问过慕容华,为什么十岁的他会出现在落仙镇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为什么偏偏是他看到了花下的她?为什么那时候他也还是那么小却手把手地带着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的她?为什么他的家明明不在这里,一安顿却是十年时光?为什么呢?……
这个时候乃至以后的很多时候,杜小若从未想过这些问题。
不是她不想问,而是潜意识里,慕容华于她,是一种等同于信仰的存在。
而信仰,是不需要被质疑的。
可是在看过很多经过很多之后,当杜小若的身边没有了一个叫做慕容华的信仰的时候,她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不问问他,哪怕听到的答案是他骗她的,她也好教他知道,她其实很想很想知道他的一切,哪怕是他儿时犯过的傻事。
其实呵,她只想让他知道她是将他放在了心上,万万不敢忘怀的。
而此时,两人对坐,被踢坏的门斜歪在一边,冷峭的风逮着空隙便往房里钻。庆幸,房内置了一夜的暖炉,这会儿坐着倒还算和暖。
软软地往桌上一趴,顺手拿起空茶杯在眼下来回滚动。
“我说过多少遍我叫杜绯若了,你不依然叫我杜小若……”嘟嘟嘴,继续迷茫。明明不是奔着他叫什么名,我叫什么名而来的呀。
“哦?”玉扇一开缓缓遮住半张脸,惟剩墨色双瞳熠熠生辉,“绯若?可是容华太绝,非若难及?”
懒懒抬眸:“什么什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真的不懂?”玉扇轻压着唇,声音似远非远,循循诱惑。
滚动杯子的手一顿,原本侧脸趴着,这会儿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拄起手,托起腮。唉,不得不承认,这样子看人顺眼多了。
“一大早的,你想这么多不累吗?就不想知道我急匆匆闯了你的‘闺阁’,冒着长针眼的危险,是为了何事?”
软趴趴地依着我方才的姿势将脸往桌上一贴,玉扇往脸上一盖,“不想知道。想太多太累。”
随听随用,好的很。
我眨眨眼,瞬间转过几个心思,手中转动的玉杯未停,“听说,名动天下的戏子花落要在惊蛰那天演最后一场戏,到时必定倾国绝艳,我……”他依然懒懒地趴着,仿似睡着一般,抿抿唇,“……我这就出去找工具给你修门……”
悻悻地退出房门。
日头高升,隐隐有明媚之感,何尝不是又一年春好处呐。
待到脚步声远去,门内的桌上,那人依然不动一瞬地趴着,好像真的是挨不住困意,又闷闷睡去。
半晌,方听得从他口中溢出半句,“……我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