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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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悠本就是个坐不住的人，腿脚好的时候尚且嫌廖清居待着无聊，这会儿伤了脚更觉得烦闷非常。不过好在此刻舒荻鹤回来了，多了一个人说说话也比干坐着好啊。于是死缠着舒荻鹤陪她聊天，从江湖传奇说到坊间轶事，舒荻鹤深感头疼，可又不忍心把伤患丢下，只好奉陪到底。
“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你的事儿既然被我知道了不如索性大方点”幽悠难得以一种商量的语气询问着，可眼里精光活像一只想偷油的小耗子。
“嗯？”舒荻鹤下意识地觉得不妙。
“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总有个理由吧，别告诉我是因为好玩儿啊？你看着可一点不好玩儿！”
“心里藏着这么多事儿很容易把人憋坏的，说出来有人分担总归好点不是？”
“你看嘛，生活这么无聊，总要说点带劲的才有意思嘛，正好我养腿伤你疗心伤……”
“成了，别吵了！”舒荻鹤受不了了，听她叽叽喳喳地说比陪她聊天还累，无奈中再次投降。她确实是好欺负，遇上幽悠这号缠人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事实证明，脸皮厚的孩子往往上天不会亏待她。
幽悠双手托着腮帮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乖顺得不得了。
舒荻鹤突然发觉不知从何说起，经历了二十多年，当初的事情还说的清吗？沉默许久，她缓缓开口，语气中多了些凝重，“凌霄城舒氏一族的先祖自建城以来就笃信星相，星相师的预言连城主都不得不听从。如果一个人被预言会带来灭城之灾，即便是舒氏一族的子孙都要被火刑祭天的……呵呵”舒荻鹤的语气中透着轻蔑地嘲讽。
“你就是被预言的人？”
“我出生之时确有预言，那些复杂的星相预言说了你也不明白，简单讲就是这个孩子如果是女孩预言就应验，男孩就没事了，一切平平安安的。”舒荻鹤故作轻松的语调中压抑着深深的悲愤，她恨这个改变了她一生的预言。
“这也太荒谬了吧，就为了这么个疯子说的话就要把一个小孩儿烧死？”西北沙海的人信奉太阳神，幽悠自小受她姑姑的影响，对星相之类十分不屑。
“怎么会荒谬呢？这局布得多巧妙，连星相师这样本该不涉俗尘的人都被长老会拉进来对付我们。娘当时的处境之难便可以想见了。你也知道邪派十雄不容于江湖，名气虽大到底是异类。长老会拦不住娘嫁进凌霄城，就想方设法置娘于死地。大哥是长子，又得父亲宠爱，长老会再看不惯也不能妄动加害。恰逢我出生时父亲巡视诸城，更方便趁势发难，于是主意便打到我身上。”舒荻鹤叙述着当年的情况，这些都是娘和一些知情人告诉她的，幼年的事情她自己是没什么记忆的。然而即便不曾经历，提起家族内部的斗争，亲人间的碾压，她依旧觉得心寒不已。提到长老会她很难没有恨意，如果不是大哥承继大统，她们母子依旧难享片刻安宁。
幽悠似懂非懂地听着家族斗争，想了一下不解地问道，“可如果生的又是男孩不就白费心思了吗？难道还能知道没出生的孩子是男是女？”
“娘在凤门生下我时隐瞒了消息，本是担心有人趁她产后虚弱害我们娘儿俩，想等爹回来再说，谁料走漏了消息，这才有了所谓的星相预言。娘性格刚烈，绝不会坐视自己的孩子被处死，一旦公开决裂，连爹也无法护着娘了，就算娘能侥幸逃脱带着我离开，大哥失去庇护，加上有个叛城的母亲，如何能成为下任城主？这就是我所谓的家啊，步步杀机，呵呵……”舒荻鹤冷笑，眼里满是寒光。
幽悠连忙安慰她：“他们不拿你当亲人你也不必为他们难过，好歹你还有你娘和你哥哥啊，既然当时那个什么长老会没把你们整垮，你现在这么厉害反过来对付他们啊，报当年的仇！好好出口气……”
“报仇？”
“对啊，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谁要是欺负我当然也得报仇了，我姑姑就这么教我的，快意恩仇才是江湖儿女！呃，虽然我只有逃命的本事，没什么机会能欺负别人。”幽悠有点没底气了，没办法啊，武功不成腰杆不硬，要不怎么这么容易就落到舒荻鹤手上了呢。
被她一逗，舒荻鹤的愤懑冲散不少，淡笑道，“哪里这么容易，真按古道侠风的规矩办也不会出这么下作的手段。”
“后来怎么办了？”幽悠最喜欢奇闻异事了，难得舒荻鹤肯说，当然不能放过机会。
“当年的事情做得十分隐秘，个中细节，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验身的时候从别处抱了个男婴，城中其他人并不知道娘已经生产，所以从产房抱出来个男孩儿自然以为是娘的孩子，长老会铤而走险扯出娘身边的叛徒做证人，棋差一招，被娘的亲信先一步灭口了，死无对证，否则倒是个麻烦。”当年的事不会如此简单，但她所知晓的不过这些了，如此机密的事情只有娘最信任的下属才能参与，这些人即便对她，说话也有所保留。而她对幽悠提起更是略去了许多细节，那些染血的秘密，最好永不见光。
那些陈年旧事她偶尔听娘提起，自己却从不敢多说，压抑多年的心绪如同开闸奔涌的滚滚洪流，一发不可收拾。或许幽悠说的是对的，她需要一个人去倾诉，从幼时起便积攒了无数心事，她强忍着独自承担。很久以前她无意间知道嫂子白灵溪有个极风雅的习惯，在做工精致考究的本子上以簪花小楷记下她认为诗意美好的事情。她是何其羡慕白灵溪，满腹愁绪无处倾诉连写给自己看都尤恐被人看见惹出一番风波。她活得小心谨慎，将原本鲜活的生命压抑成万古不变的一潭死水。回城后的六年本该是她意气风发，走马江湖的时候，向往着旧时游侠行侠仗义，笑傲江湖，可她却被迫周旋于人事浮杂，偌大的凌霄城成为她青春的坟墓。舒荻鹤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对幽悠的纵容是那样独特，不是幽悠需要她的照顾，是她从内心深处渴望着一个人陪伴她抵御孤独。于是她的热情活泼，她的口无遮拦，她的无拘无束在舒荻鹤眼中全部成为了优点，深深吸引着一个在寂寞中成长的孩子。
大凡是阴谋必然是很复杂的，幽悠是个懒孩子，爱听传奇故事却没兴趣费脑子琢磨其中原因，听着舒荻鹤的描述，难得深沉感慨了一下：“你娘可真不容易，难怪我姑姑常说她……”幽悠想了想那个拗口的说法“叫自作孽不可活！”
舒荻鹤眉梢上挑，睁大眼睛一脸诧异地盯着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事，迟疑着问“你说这是古前辈说我娘的？”
“是啊，我姑姑还说什么鸢姐白长了个聪明脑瓜，小事精明大事糊涂，邪派十雄在江湖上逍遥自在，有谁敢招惹？偏偏猪油蒙心看上个定了亲的男人，巴巴地跑去给人做小，平白在人家受挤兑，自找的闲气……”幽悠学她姑姑说话连语调都有几分相似，正眉飞色舞地说的带劲，却突然看见舒荻鹤的神情十分古怪，这才琢磨过来，有点抱歉地打哈哈解释：“你、你别生气啊，这是我姑姑说的，不干我的事，我知道你娘一定厉害极了要不怎么能把你养这么大呢？”
舒荻鹤其实只是有些意外，从来没人用这样刁钻恶劣的语气评价过她娘。邪派十雄义结金兰，虽然后来散在天涯，不怎么往来，终究还是过命的情谊。外面盛传着凌云凤凰飞入凌霄家，无限旖旎的爱情故事，可也只有真正关心她的人才能看到她风光背后的艰难。“我没生气，古前辈的脾气还是那么火爆，难怪教出你这性子。其实她说的也没错，娘为她的选择付出了半生的代价。邪派十雄的身份虽然受人排挤，但若不是凌霄城这样的大家族，这么多年了，总该被长辈认可了。根深蒂固的门第意识，族中老人从心里排斥娘，甚至我和大哥的存在。娘岂是逆来顺受的女人，意识到在城内没有根基无法立足，于是着手组建凤门。凤门的势力越大，娘干涉城中事务的能力越强，长老会就越要打压娘和凤门。像是一个怪圈，就这样不死不休的斗了许多年。”舒荻鹤有些感慨，回城之后，她花了很多时间去梳理凌霄城近三十年来的种种。十六岁那一年的春天她埋头在阅世阁中，借助着文书们的记载去了解自己的家。娘与长老会的恩怨，凤门的建立始末，大哥是怎样一步步上位，以及他即位之初是怎样提携三哥联手对付长老会。很多内情连阅世阁都一笔带过，讲得含混不清，她只好去问大哥。“只要是你不懂的，不必信那些道听途说，直接来问我。所有我告诉你的，都是你该知道的。你没有时间去自己体会凌霄城，即便你很小就离开了，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与你有关。”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大哥的深意，她的立场从不由她自己而定，谁是她的敌人，谁又会天然地把她视为自己人。一年后她正式在城中理事之时，众人的态度明明白白地让她意识到了城中的派系斗争由不得她逃避。
“凤门？江湖上没听过这个门派啊？你娘开山立派？”幽悠惊讶地问道。
舒荻鹤无奈摇摇头，面对幽悠的好奇她深感难以招架，“不是门派，古道侠风之后江湖上就很少有人为武学传承创立门派了。”她思虑着该如何解释：“至多算个组织吧，从各地挑选流浪街头的孤儿，带回凌霄城郊外的凤门，传授武功计谋，几年以后这些孩子就会成为凤门的骨干……”
“那不是和杀手组织从牙子手上买小孩训练成为杀人工具一样吗？”幽悠大惊，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
“不，不一样的，凤门沿袭了旧礼，门人以弟子礼侍奉尊长，我娘名义上不收嫡传弟子，但将毕生所学分散着传授给资质较高的门人。她教导出来的不是杀人工具，是真正能辅佐大哥开疆拓土的人！”舒荻鹤不想幽悠误会，急忙解释。“娘的本意是希望凤门弟子建立功勋，跻身凌霄城高层，她要的是在高层中安插自己的嫡系。唯有如此，我们母子手下才有可用之人！”舒荻鹤有些激动了，母亲一生骄傲却总受打压，她心里体谅母亲多年来的不易，丝毫容不得别人说她的不是。即便她心里十分清楚，凤门之于母亲，虽然是她后半生的荣耀，但创立之初确实不过是工具。而母亲的初衷确实达到了，自大哥理事之后身边不乏凤门中人辅佐，如今凌霄城中十二分城主有两位是凤门弟子，除此之外城主四使之中的暗使边昂，玄天的舵主沈光寒，甚至她的左右手孤鸿纤盈都来自凤门。凤门弟子遍布凌霄城九列，在不同的位置上主事，娘早年的部署终于显现出惊人的效果，这些无依无靠的流浪儿，在多年努力之后步入高层，成为凌霄城的脊梁。
“难怪我姑姑说你娘活得累心，一点不假，我姑姑就养了我一个还老嫌我麻烦呢，整那么多小孩儿放自己身边，等不到他们功成名就烦也烦死了。你娘和我姑姑虽然是好姐妹，可性格一点也不像。从小她就跟我说，人生在世，野心越大烦恼越多。开开心心吃好喝好才是正事。”幽悠很不理解舒荻鹤口中的权谋斗争。
“古前辈说的在理，你这样无忧无虑的就很好了。但我却是做不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生在凌霄家，争与不争都由不得我。”舒荻鹤想了想，犹疑地开口询问：“幽悠，我知道你很难理解我的处境，但我希望你不会因此嫌恶我……”她不知为何此刻会这样在意幽悠的看法，重逢不过是昨天的事情，似乎因为说了太多的秘密，两个人却可以敞开心扉像朋友一样相处。孤独已久的舒荻鹤贪恋这样的美好，竟开始患得患失。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姑姑和你娘不也还是好姐妹吗？我是讨厌人斗来斗去的，但你除外啊！”刚还聊得好好的，转眼又露愁容，幽悠比舒荻鹤还急着去解释。她自己不曾意识到这天然的好感是从何而来。
“为什么我例外？”舒荻鹤不放心地追问。
“你是自己人啊，看你欺负人总比看你被人欺负好。你没为了自己杀了我灭口，可见不是坏人嘛，你这样的人即便耍些小心思也只是小坏，总比不得那些大奸大恶之徒，对不对？”幽悠很为自己这一番义正言辞的偏袒理论得意。
舒荻鹤被逗乐了，按幽悠的标准其实自己完全不算个坏人，只是心思多些罢了。被人无条件近乎有些不讲道理地袒护，舒荻鹤莫名地感到一阵小幸福。无关乎利益，无关乎身份，只是简单地偏袒，只为她是她自己就可以了。
望望窗外西沉的月亮，舒荻鹤心想，果然这一聊天就忘了时辰。她的作息一向规律，可自从幽悠来了连着两个晚上她都坏了自己的习惯。不过现在这样，似乎也很好，比之前要好太多……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