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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竹马青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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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催澹日暑,雁带清风秋。
村里程家媳妇儿报喜,稳婆急忙赶到,还有几个懂道的妇人帮着煮水生火,递盆子送棉巾,忙得团转儿。这程家家主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斯文怯懦,听自家夫人在房里呼喊,又急又惊,满头汗雨,领子和背上全都濡了。
隔壁于夫人也来搭手,只把三岁儿子于无尘关在院子里玩耍,千万吩咐了不能出来。谁知程媳妇儿久产不下,那于无尘待得无聊,竟自开了院门跑到程家来。
“娘!”于无尘踏入程家院子,叫了一声,这娃子气足音洪,院里人都往他那儿看,只见他蹦跳着朝他娘跑去。
于夫人牵起于无尘往外走,责备道:“阿尘,快回去,不是让你不要来么?”话未落,只听房中稳婆说:“程老爷弄瓦之喜。”原是程夫人生了个女儿,众人也松了口气,纷纷向程先生道喜。
有了孩子自是好事,却不料想这程夫人生产之后身子不见好转,百般调理仍是愈发孱弱,没几个月便命归黄泉。程先生更是将女儿当珍宝似的,寻了奶娘,好歹拉扯她平安活下了。又因思念亡妻,可怜女儿打小丧母,便起名程苹。
自程苹出生,于无尘便特别爱同她待在一块儿,自个儿虽也是小娃,却时常拿些糕饼逗她。到程苹能走能跑,无尘就带她同村中小孩一块儿玩耍,两人常弄得满身泥灰,爹娘说了也不听。到了上学的年纪,无尘便不能常和程苹玩了,程苹倒也不吵闹,只和她爹说了要同无尘一道去书院听课。程先生想来女儿多读些书也是好的,便让她一块儿来了。程苹年岁方小,课上所讲授的尚听不懂,却也听得极认真。
“阿苹,我娘说煎了蛋饼,等会儿去我那儿吃罢。”放课后,无尘牵着程苹的手走在路上。
程苹点头道:“好的。”
“再过几日可是你的生辰,想要甚么?”无尘问道,“我可以送你果子、弹弓、石子,或者那个木棒子。”
程苹想了会儿,摇头道:“没有,不想要。”
回到家,于夫人拿了蛋饼让两人吃了饱,又装了些让程苹带回家。晚间说起程苹生辰将至,无尘把今日之事同于夫人说了,问该送阿苹甚么。于夫人说姑娘都喜欢头上戴些好看的饰物,只不过阿苹年纪小,只扯些带子束发就是,便取了几条粉带子让无尘当做礼物。二日,无尘去木匠那儿找了一截小料,拿刀照着娘亲的发簪切磨了两日,做了一木笈,虽不细致,却也有大致的模样了。
程苹生辰当日,两人在村边大树玩儿,无尘将发带、木笈和一包糖角送给她。程苹同无尘将糖角分着吃了,自个儿扎了新发带,心下十分欢喜,笑盈盈说:“谢过尘哥哥。”
无尘挠头道:“若你喜欢,每年生辰我都送你。”
此后每次生辰,阿苹总会收到无尘送的发簪,便是平日,无尘也常做些簪子送她。无尘雕工渐佳,也会了上漆,簪子十分好看。阿苹将那些簪子都装在盒子里收的极好,等着及笈那日。阿苹八岁时,父亲将她送往长安城中绣坊学刺绣,无尘也到了城中书院读书,二人仍是以往那般要好。
阿苹天资聪颖,不过两年,就进了内坊,师从绣坊幽蓝。这年,无尘攒下平日替先生抄书的钱,同匠人订了一只垂珠步摇,合着自己做的发簪收进小漆盒里,待到阿苹生辰送出去,却不曾料想这礼物不是自个儿亲手送她的了。
那日白露,无尘同父母一道儿上青龙寺烧香,自此抛却尘缘,皈依释门,入青龙寺为僧。
阿苹十岁生辰,于夫人将无尘留下的小漆盒和一包糖角交给她,只说当日无尘于佛祖面前顿悟,怎生劝说皆是无用。又云寺里方丈说无尘深藏慧根,机缘所至,受佛祖点化,脱离凡俗。于夫人还特地嘱咐阿苹莫要寻无尘,免得徒添伤怀,说着便落下泪来。阿苹愣了好一会儿,接过礼物,晃晃然道了谢,还不明白打小在一起耍的无尘哥哥怎地就做了和尚。
五年之后,幽蓝出嫁,阿苹及笈,在绣房坐了头把交椅,是名动长安的第一绣娘,各方达官富贾常掷千金为求她一绣。又因其颜容秀丽,品行贤德端淑,自有许多人上门提亲,其中不乏权贵之士,阿苹却了无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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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阿苹在坊中小阁小憩,半醒间听闻小婢说青龙寺僧众来城中讲经,有个无咎大师,年纪不大,佛法却讲得极好云云。她忽地便清醒过来,只觉着应去瞧瞧,遂匆忙打扮一番,交代了小婢便出去了。讲经之处是永宁坊,小厮抬着小轿过了永崇坊,阿苹便让他们讲自己放下,说是走过去便可。
过了几条小路,渐安静下来,隐约听得有低沉的解经之声。阿苹不由缓下步子,走近了些,台阶高处的蒲团上坐着好些僧人,空地坐满了悉听佛语的百姓。抬手稍稍挡起厉害的日头,阿苹望向那正在讲经的和尚——身披袈裟,手执经卷,容貌端正温和,目中通透而悲悯。
便是十年不见,她也晓得,那是无尘。
阿苹往前走了几步,欲要再瞧清楚,只见无尘亦往这边望来。四目相对,他脸上现出极讶异的神色来,半晌无语,阖眼片刻方才睁开,又接着将经文说下去,再没看她。
阿苹不知怎地心口痛起来,当下她便转身往回走,没两步已是冷汗涔涔,眼前一黑便倒下地去。
待阿苹醒来,发觉自个儿回到绣坊小阁里,头疼欲裂,胸口如有针刺。一郎中正给阿苹把脉,坊主在一旁心急如焚。
阿苹开口道:“坊主,我这是怎地了?”
“你厥在永宁坊,可吓坏我了。”坊主松了口气道,“还好你醒过来。”
“我那时不知怎么心口极疼,忍不过便……现下头疼心痛,十分难受。坊主莫要告诉我爹,要不他要急了。”阿苹强忍身子不适,向郎中问道,“先生,可查出是何缘故?”
郎中道:“姑娘可是一直身子虚弱?”
“并未……我身子一向康健,先生何出此言?”阿苹略有惊讶。
“观之面相,切之脉象,姑娘是气虚,脉弱,加之体寒甚于常人,今日心痛应是常年累积所致,头痛乃是受心痛牵连。我这开几服药,姑娘每日喝些,三月应能痊愈。”话罢郎中提笔写下药方。
“多谢先生。”
送走郎中,小婢去药铺取药,熬好了便拿来让阿苹服下。
“阿苹姐,听说今日你在永宁坊晕了去,是那讲经高僧送你回来,果真佛门中人,慈悲为怀。高僧好似叫……叫无咎,无咎大师。”小婢边喂药边说道。
阿苹一愣,心下欣喜,转念一想却又叹一口气,答道:“出家人自当如此。”当初无尘为何遁入空门,阿苹一直不得其解。原本以为自个儿与无尘是青梅竹马,水到渠成,谁料世事总多变,难如人愿。从枕边拿来奁盒,里头装的皆是无尘送的首饰——簪子、步摇、耳坠子。阿苹想起这几年思念无尘时总取出这些物什来看,全是欺瞒自己。看又有何用,无尘已出红尘,早是不可能的了。阿苹愈想愈觉伤心,泪珠儿挂了满面。
翌日,阿苹仍是心痛,坊主让她好生休息,养好身子不必操劳绣坊之事。
“你爹央人来说,这几日没人提亲。你快二十了,还不选个好人家嫁了,再晚别人若是别人不要了怎么是好。你爹可急了三四年了。”坊主道。
“待我病养好,便寻人嫁了,你们也不必再操心我。”阿苹笑答道。
阿苹的病一直未好,反倒是愈发严重了。
蝉鸣萧瑟,露凝凄清,二十三岁生辰将近,阿苹只剩半口气儿,觉着自个儿合上眼便能看到通往阴司的黄泉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