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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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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封仪,福临客栈。深夜。
钦差大臣钟保身着便衣,未曾入睡。他正在桌边撰写《淮州水案》。这几日奔波劳碌,想度地形,一个全面治淮的方案已在心中略见雏形:淮地南介大江,北近黄河,西引长淮,东潴湖泽,低洼处最易受淹,洪泽一湖,必藉淮源旺盛,方揽收蓄敌黄,自应多方引导,必助其势,寿州境之西湖,凤台境之焦岗湖,凤阳县境之花源湖,均可推沟入淮。淮河两岸应再多筑堤束水,民办官助。。。。
思度之中,忽听得门外有人敲了门小声道:“钟先生睡了吗?”
钟保打开门看原是押粮营直宋平,忙让他进来说话。
刚合上门宋平便凑上来道:“钟大人,小的按您吩咐查到那屯粮积于何处了!”
钟保喜道:“那屯粮在哪?”
宋平小声道:“就在这封仪城内一个沈姓商户的家中!那沈家是河南府上,经营些茶丝什么的,和当地官府素有勾结,欺压百姓,沈家家宅占地数百顷,不少就是从当地的农户手上抢来的,那义仓的官粮运来便存在沈家库房中,然后被他们偷偷往外高价卖出去,卖得的钱再与官府平分。。”
钟保沉思道:“义仓之粮三百余万石,如今只剩几十,这运出的二百多万石粮食也不可能都存在沈家,别处一定还有——”
想到这儿钟保突然低呼一声“不好”,拉过宋平道:“你快遣人回淮州找节度使邹大人,让他赶快带人到洪泽义仓查那账簿去,越快越好!一定要赶在李之渭他们前面!”
三日后,河南封仪府。
府尹徐沛正在堂内与乡绅们喝茶聊天,聊得正欢时府中小厮来报说外面有人来访,徐沛一阵烦躁只想令小厮将来人赶了出去,然而还没及下令那人已夺门而入:“徐大人别来无恙啊——”
竟是钟保!
徐沛是仁宣十一年随李之渭一起被贬到河南来的,李之渭与钟保同为仁宣七年进士,钟保平步青云,二十八岁入阁参政,而李之渭到现在只是一个河南巡抚,仕途不顺,但是在首相朱桐的庇护下也能获利不少。
徐沛任京官时常伴李之渭左右,总免不了与钟保碰面,他们自是故人了。
几年不见,这钟保却愈发神采奕奕,清俊风雅,虽然身着便服,但是举手投足间自透着一股悠然大气,这得势之人果然不同啊!徐沛在心中感叹一声,立刻起身满脸堆笑道:“钟大人到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说把遣了那些来喝茶的乡绅,撤了他们的席座又上来新茶这才让钟保坐下。
徐沛笑道:“钟大人现在已是内阁副相,我也应该改口叫钟相才是了,不知钟相到敝府可有事要办?”
钟保道:“本官此次奉太后娘娘之命来淮地一为治水,二为调查江淮义仓存粮失踪一案——”
徐沛忙接过话来道:“这。。。钟相可查出什么头绪没有?”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听说这封仪城有人屯粮倒卖,赚取黑钱,不知徐大人可知有此事?”
钟保抿了口茶,若有所思的看了徐沛一眼。
徐沛谄笑道:“这。。。下官并不清楚,只能待下官慢慢查问才能给徐大人一个交代。不过下官想这封仪城水患时也是受灾之地,粮食尽被水淹,若真有屯粮又要从哪里来呢?”
“噢?徐大人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确实不知。”徐沛分明感到一滴冷汗从耳根滑下,很明显义仓存粮案已经查到他这儿来了,现在必须尽快通知河南巡抚李之渭转移库粮。
沉默之间一个府丁突然跑上来在徐沛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那徐沛脸色骤变:“钟相,这封仪城南出了点事,下官要去那边一看——”
“哦?什么事?”钟保放下茶盏微微一笑,“本官倒想和徐大人一同过去看看!”
城南沈家庄园。
徐沛和钟保赶到时庄园门前已被围了个人山人海,钟保没带轿子来,徐沛自是不敢独自乘轿,只得同钟保一路步行,一路上徐沛汗如雨下,不过那多半是吓出来的冷汗了。
徐沛在府中听得府丁说沈家庄园被围,暴民哄抢粮食已经头炸,钟保又再来搅这一局,只怕自己不光顶戴不保,入狱问罪也迫在眉睫。
庄园门口,数十石粮食堆在空地上,还不断有暴民从里面抬粮食出来,钟保睨了面色惨白的徐沛一眼,走到人群中问道:“怎么回事?”
一人出来接话:“我们都快饿得死了,这沈家居然囤粮倒卖,趁机捞我们这些灾民的油水,我们岂能饶他!!”
暴民应和道:“不能饶了他们!!把粮食都交出来!!”
钟保微微一笑。出来接话的那人正是押粮营直宋平。那日打听到屯粮所在之处后,钟保便命宋平带着他们的人打扮成灾民模样,在城中四处散布流言,把官商勾结的情况以及屯粮地点散布出去,以激起众怒,如此宋平等人便能够号召那些愤怒的灾民前来抢粮了。
当然抢粮的时间要安排的恰到好处,既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没有效率,最好是在一个“偶然”的时刻,让钟保、徐沛、灾民能同时在场,这样灾民的冤能得伸,徐沛也没有转运粮食的空隙,这批粮食便能出其不意被钟保一举收回了。
于是钟保与宋平便约好同一时间,钟保去找徐沛,而宋平带人去沈家抢粮,如此便发生了刚才的那一幕。
钟保皱了皱眉,转身对上徐沛:“徐大人,这屯粮怎么回事?”
徐沛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下官。。。下官不知道。。。。”
“水患时受灾各地缺米缺粮,封仪城内却屯粮倒卖,这么大的事情徐大人竟不知道?”钟保危险的眯起眼睛,“就算事情不知道,这屯粮倒卖是何罪状徐大人总该知道吧!”
徐沛愈发抖得厉害,那暴民竟从后院揪了个人出来了,原始沈家家主沈松。
这沈松便是和徐沛勾结倒卖粮食的商户了。暴民聚集抢粮时,沈松得知消息慌忙派家丁前去通知徐沛,徐沛迟迟不来而暴民已经冲进门来了,情急之下沈松从后院翻了出去,不幸碰上宋平的人被抓了个正着。
看见沈松,民众又是一阵激奋,平日里受沈家欺压的人直想冲上去将其踏成肉饼,沈松哪里知道徐沛身边有身着便服的钦差大臣钟保,直扑倒徐沛脚下哭喊:“徐大人救我——”
徐沛自顾不暇,哪有时间管他,一脚踹开了道:“你。。。你自己咎由自取的别扯上本官来。。。”
沈松见这徐沛翻脸不认账,反更加纠缠上去:“明明是徐大人您派人把米送到我府上的——我只是帮您代收的啊——”
民众激愤的情绪又转移到了徐沛的身上,钟保望着徐沛变了色的脸:“徐大人,事到如今你你还要说什么都不知道么?”
两日后,钟保一行人将封仪城内的义粮、工料押至淮州。工地之上一片欢腾,这批物资至少能撑到他们工期结束。
那日屯粮案结后,钟保将一半粮食留在当地赈济灾民,另一半便由宋平带着一营军士运了回来。由于这粮食来源暧昧不明,对方不敢与钟保纠缠下去,钟保也未来及找到切实证据证明这便是义仓之粮,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屯粮出处有待深入调查,但是饥荒倒卖屯粮之罪还是要追究的,沈松入狱,但是本该入狱的封仪府尹徐沛却因李之渭的庇护只是革职待查而已,不免令人不快。
然而又屯粮案杀鸡儆猴,那些积货商自然不敢再哄抬粮价、料价,因此钟保带回来的工料都是按常价一分一分买过来的。
不过在他回来之前,河堤已经被惠记联等人用碎石狠狠加固一番,这才撑到他回来的时候都没有决堤。
钟保看着那些赤脚与河工们一起欢腾的官员微微一笑:下一步只需要借钱平叛了。
尚云瑞回到瑞得轩,疲惫的推开门,却被屋子里的人吓了一跳:“吴均?!你怎么来了?”
这吴均是镇南王手下七主将之一,能打善攻,也兼谋士一职,是个能文能武的人物,他常常身先士卒,虽然只有二十七岁但在军中上下已经颇有威信了。镇南王对其十分欣赏且信任,出征时在军队中保护尚云瑞的任务通常是交由吴均完成,当然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吴均笑盈盈道:“王爷想念郡主,便让我来这边看看,郡主在这边可好?”
“挺好的!”尚云瑞还沉浸在这惊喜之中,京城的生活完全在陈婉玉的监视下毫无乐趣可言,孤寂时只有阮妍陪伴左右,那个人也时时给她支持——只是现在她亦不愿去想。
看见吴均,尚云瑞又回想起从前在王府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由一阵感慨。
当年离开王府时,尚云瑞只有十七岁,而现在,她已经年满二十了,那眉骨间大气纵横,愈发俊朗了,只是不见少女的青涩。
吴均叹道:“君主又长大了。”
——完全是长者的口气,尚云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她从小便是把吴均当成大哥的。
不光是吴均,父王手下的那些部将们,朝夕相处之间他们与她都已情同兄弟,他们是她的长辈、导师、朋友、亲人,他们之间的是一种在战场上都能为对方挡死的感情。
南疆的人,是丛山大漠中与她肩并肩的人,那里才是她的归处。
她有些激动了:“父王在南疆可好?”
“王爷他很好,郡主不用挂心,只是王爷这几封信发到京城也不见郡主回音,担心郡主在这边出了事情,便让我来这边看看——”
尚云瑞心中愧疚,来信不回是因为她实在不知该怎么根父王说她不想回去,她实在放不下那个女人,但是父王那边也要自己助力,只左右为难。
吴均看她那眉头都拧到了一起,上前轻声道:“晋王和瑞王就要起兵了,王爷安排了人在京郊永平县随时接应郡主回南疆,郡主准备何时动身?”
尚云瑞叹了口气,自己还不甘心什么呢?明知道是那样一见虚无缥缈的事情,可她还是沉吟道:“容我再考虑下吧!”
吴均知道他们的小郡主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可是这过程有些快,他有些不能适应:“那好吧,我们就在京郊等着,等郡主想好了,咱们再一起回去!”
吴均对自己的纵容让尚云瑞觉得感激,但也更加愧疚了:“吴大哥,麻烦你转告父王,我会尽快跟你们走的!”
傍晚的云浓起来,近乎透明的紫。
送走了吴均,屋内又黑沉沉的,压的人喘不过气。
尚云瑞靠在那雕花床栏上,没有点灯,窗外的那一角天空与院墙的颜色连成一片,有些梦幻的,她觉得自己正在无限延伸,延伸到墙外那广袤的天空中去了。
她并不知道,有一滴泪正毫无预兆的从眼角滑落下来。
灯火通明的大殿。
这是哪儿?前面恍惚一个青色的背影,越来越远,就要离自己而去。
不,不能让她走,不能让她出去。
心痛、焦虑、恐惧、愤怒——万般情绪纠结在一处,隐隐中尚云瑞的手中突然冒出一把弓来,她想也没想便对着那青色的背影射出一箭。
长箭直穿那人胸口,鲜血溅上白墙,她原以为自己能就此解脱,可是心却撕裂一般的痛,仿佛被射中的那个人正是自己。她不可控制的走上前,把那青衣人儿抱在怀里。眼泪和鲜血融在一处,只有痛是真实的。
“这样。。。你就能给他们一个交代了。。。。”女人的声音回旋尚云瑞的耳边,尚云瑞这才清楚的看见自己怀里的青衣人儿竟是茹宝情!
“宝情!”尚云瑞低呼一声从梦中惊醒,面前那女子被她吓了一条,尚云瑞怔了怔神,原是阮妍。
阮妍进屋时见尚云瑞也不换衣物竟靠在床边睡着了,怕她着凉,便拿了被子准备给她盖上些,尚云瑞这一声惊呼却吓了她一跳。
阮妍知道这几日小姐精神不太好,总是一副疲惫的样子,而自己只能愈加小心翼翼地照顾了:“小姐。。。梦见茹大人了?”
尚云瑞清醒过来,只觉得心结难解,方才那个梦让她痛得如此真实,更加证明了那女人在她心中有多重要,烦闷之下扯了被子便要躺下睡去。
阮妍拗性子上来紧抓了那被子不放,尚云瑞又不敢用力,象征性的扯了两下也没有动静,便蹬了靴子躺下,连被子也不愿再盖了。
阮妍看着她叹了口气道:“小姐既放不下茹大人,又何苦作践自己呢?”
尚云瑞也不言语,只闭了眼睛不理不睬。
“其实。。。茹大人也很想念小姐呢。她现在精神很不好,药也不爱吃,听说她又把苏四熬的那些药偷偷给倒了。。。”
尚云瑞心中又是一痛,然而这种痛在瞬间竟化为一股怒气:“你从哪知道这些事儿的?都是楚红告诉你的吧!你和楚红好上也就罢了,别把我再和那茹宝情扯上关系!她爱怎样怎样,死也好,活也罢,都不干我的事!!”
阮妍从未见过尚云瑞对自己这么大的火气,一时间竟吓得嘤嘤哭泣起来,转身关了房门退出去。
就在关门的那一瞬,尚云瑞狠狠一拳砸在床沿上。
元汇斋。茹宝情手中笔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在那文书中写道:八月二十二日,镇南王大将吴均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