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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变 ...


  •   眼前的青年,乌帽红衣,面容俊美,腰间挂一柄宝剑,周身洋溢着一股近乎尖锐的傲气。
      “你应该记得我是谁。”
      红衣人直截了当地开口,清凛的眸光牢牢锁在她的面上。
      “我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

      “白玉堂。”
      卿云喃喃地唤道,脑中忽然闪过一些若有似无的片段——江边的密林里,一蓝一白两个身影并肩而行,她躲在层层枝叶后面听得分明,展昭叫他白兄……
      能与展昭兄弟相称,又如此华美张扬的人,想必便是代展昭做了御前护卫的锦毛鼠白玉堂吧。

      白玉堂微一扬眉,“不错,你果然记得。”
      卿云无暇去分辨他语气中几丝莫名的意味,只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知不知道展大哥去了哪里?”

      那人沉默了良久,却终只是悠悠地感叹了一句,“这座城,太寂寞,也太冷了……”
      卿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暗紫色的夜幕之下,巍峨的城墙如一座沉眠的巨兽,在夜色里勾勒出一片沉浑喑哑的阴影,几点零落的火光摇曳着映出城门上方的两个大字。
      襄阳。

      漫天的风雪忽然间变得急促起来,卿云下意识地抱紧了身体,却挡不住那丝丝缕缕的寒意与战栗。
      白玉堂负手向城里走了几步,然后转身望向她,“这个故事很长,你要听吗?”

      卿云说不出话来,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她无法拒绝,纵然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绝望地呼唤着,要她回去,要她逃离。但她无法拒绝。
      谁能拒绝命运将给予你的馈赠呢?无论那馈赠是苦是甜,是悲伤还是喜悦。

      “襄阳城的三绝远近闻名,云香、雪玉、烟绣。云香轻软似云、贵比黄金,雪玉出于雪中、珍罕胜玉,烟绣则绚烂如霞、浩渺如烟。”
      “明明都是极美好的事物,却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变成追魂夺命的利器。”
      “跟人一样……”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些漂浮不定的感伤,慢慢回响在又寂寥又空漠的夜色里。
      “襄阳坐守江汉,物产丰美,又北通中州、南接两湖,西带秦蜀、东引吴越,本该是个富庶安宁的地方。偏偏有人不耐寂寞不甘平淡,妄图设阴谋、燃战火、覆天下,来满足自己皇图霸业的野心。”

      “那日皇上寿诞之时,襄阳王献上一幅长数丈、宽一丈有余的《锦绣河山图》,轰动了整个京城。这幅织绣以金线、银丝混着各色孔雀羽线与五彩丝线绣制而成,璀璨夺目、华彩纷呈,观者无不为之惊艳,并很快传诵京畿内外,一时声名赫赫、沸腾不已。应朝中一干大臣请求,皇上决定于藩邦朝觐日将此图悬于皇宫朱雀门外的鸿楼之上,供各国使臣及京中百姓参观。”

      “可谁能料到,一幅美轮美奂的烟绣之中,竟也藏着极为险恶的阴谋与祸心。”
      卿云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白玉堂,就见他微微挑起嘴角,露出一丝轻慢的笑意来。
      “你应当知道,烟绣中最神秘又最难掌握的技法是什么。”

      他不待卿云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是双绣。技艺高超的绣娘,可以将一幅画不着痕迹地融绣进另一幅画之中,表面上似只是一幅寻常的织绣,却能在特定的角度、特定的光线下看到另一幅完全不同的画面。”

      “双绣极费心血,亦需极大的技巧与耐力,历代少有人能掌握,所以这种绣法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谁知如今襄阳城中便有这般一位奇女子,不单学会了双绣,还成功以此绣成了一幅旷古烁今的绝世之作。”

      卿云捂住嘴,再掩不住面上又震惊又慌乱的神色。
      “不错!便是襄阳王献于皇上的《锦绣河山图》!”
      白玉堂话音一转,语调又沉了几分。
      “只是,那幅《锦绣河山》之中,暗藏着的,却是一幅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末日之像!”

      “若非公孙先生博闻强识,略知与双绣有关的传说,包大人又无意间发现那幅烟绣在不同光线下颜色的差异,试想那日倘若真的将此图悬于宫外,京畿百姓、外藩使臣云集于鸿楼之上,却在阳光照耀下看见原本恢弘壮阔的河川转瞬变成满目血色的修罗场,他们将会做何感想?”

      “……必定不外乎天降异兆,大宋气数已尽、国祚将覆之类吧。”
      “若被有心人稍加利用,流言一起,民心不稳,届时恐怕当真要硝烟四起、江山易主了……”
      白玉堂挑起嘴角冷冷一笑,“说到底,最容易被挑拨也最容易被利用的,不过是人心罢了。”

      “襄阳王这一着极为阴险,却在最后一刻被开封府识破,功亏一篑,自然不会甘心。他原本便看中展昭的武艺与才干,想将之收为己用,索性又趁各国来使与朝中武将比武切磋之际,暗中向展昭下毒,令之败于辽人手下,更挑拨开封府与皇上的关系,千方百计要皇上将展昭逐出京城。两厢反目之下,襄阳王自可坐收渔翁之利。”

      卿云心中一紧,脱口问道,“既然如此,为何皇上还……”
      白玉堂微微摇头,垂了眼叹道,“中毒是真,受伤是真,被逐亦是真——只有将假戏做成了真,才能瞒过所有人,才能叫襄阳王相信,他展昭是真的众叛亲离、走投无路!”

      卿云睁大了眼,半晌,方才喃喃道,“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她忽然想起那个来自京城、带着奇怪兵器的侠士,不正是当日市集中嬉笑怒骂、慨叹连连的说书人么?仔细想来,那人身材瘦小,面有病容,又使一双分水峨眉刺,想必是五义中最为机智狡黠的翻江鼠蒋平吧。

      而他与展昭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布一个以假乱真的局,引襄阳王上钩么?
      所以他才借养伤之名来到襄阳城,所以他才不问世事般闷在那小小的院落里,都不过是欲擒故纵、欲盖弥彰罢了。

      一时之间,卿云只觉得过往的种种似是完全被颠覆了一般,教人心头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她几乎不敢去想,自己在这个局里,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白玉堂看着卿云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容颜,略略迟疑了一瞬,才低声问道,“还要听下去吗?”
      卿云惨然一笑,“我只想知道,展大哥他孤身一人与襄阳王周旋至此……到底想要什么?”

      “襄阳王意图谋反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暗中策划多年的大业。他一面招兵买马、收揽人才、积蓄实力,一面又或收买或威胁,慢慢拉拢了一批重臣武将,并与他们立下血印盟书,共同参与谋反大计。”白玉堂背过身,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长街沉声而言,“只有找到那份盟书,才能真正拔除襄阳王埋藏于朝堂之中的爪牙,永除后顾之忧。”

      “而若是在此之前过早暴露皇上与开封府的意图,打草惊蛇的后果便是逼得襄阳王提前举事,背水一战,与朝廷拼个鱼死网破。如此一来,终是免不了陷万千百姓于战火流离之中。这是我们都不愿看到,所以必要竭力去避免的最坏结果……”

      “那么……”卿云有些疲倦般地低下头,“展大哥拿到盟书了吗?”
      白玉堂没有回答她的话,却转了话题意味深长地反问道,“当初救你们母女性命的那位老夫人,你可记得她是谁?”

      “老夫人……”卿云努力搜索着自己模糊的记忆,却始终得不出一个明晰的线索与答案。
      “不记得不要紧,我来告诉你。”白玉堂淡淡地笑了笑,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她便是襄阳王正妃刘氏……而当年收养你们的,正是襄阳王府!”

      卿云正在怔愣间,就听得那人又寒声而言,“你的父亲,当初也并不是被水寇杀死,而是被一群无能的官兵当作水寇……误杀的!”

      “丈夫无辜惨死,却无处申冤,逼得妻子带着年幼的孩子跳江自尽,好好一个家转瞬便支离破碎、家破人亡,实在是极惨痛的经历。这日积月累沉淀下来的仇恨,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的……尤其对一个孤弱无依、饱尝人世冷暖的女子来说,仇恨也许可以变成她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白玉堂看向满脸震惊的卿云,微微一笑,“想必你已经知道,襄阳王身边,那位拥有惊世技艺的绣娘是谁了吧?”
      他没有说下去,那话里不言而明的意味却教卿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良久,卿云才喃喃自语道,“可是姐姐……只会刺绣而已,她绝不会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那声音里的颤抖和恐惧鲜明得如坠落于冰层上的水滴,瞬间便凝固在一片刺骨的寒意之中。

      “呵……”白玉堂短促地笑了一声,悠悠叹道,“我只知道,展昭进入襄阳王府之后,与那位绣娘倒是相处甚欢……那家伙总是很招女孩子喜欢,也许那个绣娘不知不觉中亦倾心于他,谁又说得定呢?”

      这句话顿时让卿云心头猛地一跳,脸上有些微的发烫。她有几分窘迫地扯着衣角,只急急转了话题问道,“那后来呢?你还知道些什么?”

      白玉堂摇摇头,接着说下去,“襄阳王老谋深算,向展昭所下之毒极为怪异,若解此毒必须以襄阳特产的雪玉为主药,他以为如此便可以将展昭引至身边,殊不知反被展昭将计就计,以养伤为名,顺理成章地来到这里,做了襄阳王府里的门客。”

      “只是襄阳王毕竟不敢彻底相信展昭,便将全城所有药铺里的雪玉都收进王府,只令身边人每日送少许给展昭,让他始终无法完全解毒,以此来牵制他的行动。就在这般小心翼翼的戒备与猜疑之下,展昭花了数月时间,终是查到了盟书所在。”

      白玉堂眼神转暗,悠悠地望向远方,“放置盟书的地方,就修在王府后院之中,那是襄阳王请来数百能工巧匠和机关大师,花费一年时间才建成的——冲霄楼。”

      冲霄楼。
      这三个字像冰刃一般深深刺进卿云的心里,不疼不痛,却是透骨的寒凉。

      “冲霄楼内机关重重、险恶非常,若无图纸引导,任你武功再高,也绝无全身而退的可能。但是展昭心意已决,他不惜任何代价,也必要夺取盟书……”

      白玉堂微微苦笑了一声,言语间满是无奈,“他拜托四哥将千辛万苦收集来的重要资料带回京城交与包大人,其实只不过是想支开四哥的借口罢了。因为他知道……去闯冲霄,本就是件九死一生的事!”

      卿云的心跳猛然停了一瞬,她不知所措地看向白玉堂,苍白到没有血色的唇微微颤抖着,却终是没了勇气问出已涌到嘴边的那句话。

      白玉堂见她仓皇至极的样子,倒是淡淡地笑了,“话虽如此,南侠展昭却绝不是只懂蛮力、以武为恃而枉送性命之人……冲霄之役,并非绝无生机。其中关键,一者在疗伤,一者在图纸!”

      “你道公孙先生为何要将一株寻常的兰花交与展昭好生照管?那原是大内珍藏的灵芝妙药,是官家亲赐于展昭的解毒圣物,花开之日取花蕊煎水服之,则余毒可解、武功尽复,襄阳王再无可牵制展昭之物。”

      “而那绘着冲霄楼内所有机关密道的图纸,原本由襄阳王随身携带,副本则交由身边最为亲信之人保管。你应当知道,那人是谁吧?”
      “莫非是……姐姐?”卿云费了极大的力气,才颓然地吐出这一句话来。

      “也对……也不对!”白玉堂这一句话说得极为含糊,教卿云心中更加惊疑不定。然而此刻她已无暇去分辨其中莫名的意味,只急急问道,“我适才从展大哥处过来,见那花已然开了,可是……可是……”

      卿云眼里忽然起了薄薄一层水雾,又轻轻漾起几圈涟漪,“我找不到展大哥了……”
      她失魂落魄般兀自喃喃着,“我找不到他了。他到底去了哪里……?”

      白玉堂仍然没有回答,他只是抬头看了看漫天飞扬的雪,又转脸看向卿云来时的方向。
      “我白玉堂生平最讨厌红色……因为这种颜色太沉重,是火焰燃烧到极致时的浓烈与鲜明……”
      卿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远处的天空像是烧着了一般,变作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

      “那里……是襄阳王府……?”卿云的身体已是冰凉彻骨,一呼一吸之间痛入心扉。
      她不敢去设想,最坏的一种可能。

      “你说……”白玉堂却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只自顾自地低声问道,“那个绣娘会将图纸交给展昭吗?”
      “养育之恩、失亲之恨,和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相比,哪个更重要?”
      “一个是收养自己、恩重如山的王爷,一个是碧血丹心、义薄云天的侠士,襄阳王的命和展昭的命,她会怎么选?”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样的选择,是不是太过沉重?”
      “不要再说了!”卿云忽然用尽全身气力大叫着,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止也止不住。

      白玉堂一步步地走到她面前,神情肃穆而感伤。
      “卿云,好好想一想……你姐姐叫什么名字?”他看着卿云的眼中忽然带上很多她看不懂的意味,像悲悯又像无奈。

      漫天飘扬的纷纷白雪中,他慢慢、慢慢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你……真的有姐姐么?”

      姐姐……
      卿云不知所措地抬起头,雾蒙蒙的眼里蓦然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静默的时间与空间里,只剩下一片风声呜咽,天地苍茫。

      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卿云呆呆地后退了两步,而后忽然转身向城外跑去。
      她跑得那样急,那样快,寒风如刃,刀刀割得她面上身上生疼,却挡不住她跌跌撞撞的步伐。混沌一片的脑海里如今只剩下一个念头——要回家……要向姐姐问清楚……
      所有的真相与答案,都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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