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一怒为红颜》史纪媛媛

13、13 师徒恶战 （一）

　　来M州市是前年暑假媛媛到哈尔滨探望二舅时就说过的，那时他还没到m州去居住。三、四年没见二舅和二舅妈，从母亲那里扯出来的一缕缕亲情还没拉断，一见面就百感交集涕泪俱流，说一转眼媛媛母亲就去世二十年了，丢下小九子孤魂野鬼似的没人疼爱，后妈十几年也没把媛媛折腾成灰丫头，反倒出息成医生了，冲着可怜的老妹子，他上天入地也要为媛媛谋个好前程。
　　媛媛觉得二舅一生也不容易，和二舅妈磕磕碰碰，几分几合，却也养下三女二男。大表姐蔡爱枝太钟情，谈了个小连长，人家升了官进京去就把她给甩了，她要死要活却要不了人家的心，一下子想不通就上吊自杀。二表姐蔡爱叶很有商品意识，和人家合伙做生意，被黑吃黑吃了个倾家荡产，丈夫破罐破摔五毒俱全，她精神崩溃了，寒冬腊月跑到黑龙江背荫河车站讨饭，双膝以下冻伤溃烂只好截肢，现在带着一个十五岁的儿子住在娘家。三表妹蔡爱花夫妇俩办了一个小汽水厂，虽说生意不太好，一家三口倒也过得挺滋润。大表哥蔡光宗在哈尔滨开面包店，买了房子手头一紧，大表嫂对二舅和二舅妈的脸就越拉越长，三天说一句话，一个家阴森森像坟地里吹来了寒风。老俩口只好离乡背井，南下M州市找二表哥蔡耀祖去。
　　二舅一辈子活得很艰辛很憋气很没面子，一直到二表哥找了M州市一个副市长的女儿卢萌芽做媳妇，日子才像淫雨菲菲连月不开的天色突然放晴了。二舅的眼睛有神了，脸色发亮了，腰背直挺了，人也年青了几岁，不到半年，天南海北的亲戚朋友全都知道卢毛毛给他寄来一罐阿拉斯加深海鱼油，一粒粒亮闪闪像猫儿眼宝石。据说人老了性格会返老还童，二舅从此爱吹牛皮，言必称“我们家毛毛说啦”，老人会的爷爷们争论下一届美国总统是谁，他也是“我们家毛毛说啦，还是小布什”。时光对二舅停顿了，善人有福，愿上帝保佑！
　　看来还真有个上帝哩！你说二表哥蔡耀祖那个人怎么就能勾上一位副市长的千金呢？一个初中生，天天逃学打架，十二岁就会吸烟。十年前兜里揣着三百元就敢跟人家闯荡M州市。他先是给杂货店送货，以后不知怎么的就钻进一家叫四海的三星级酒店，还当上工程部副经理。论年纪，二十七八岁了；讲相貌，二舅的五个子女全都遗传他直鼻凤眼瘦高个子，实在不敢太恭维。二表哥不同二舅的一点是见人未曾说话先微笑，这时候那一双吊梢凤眼儿会飘出一种柔柔的钻石般的光彩，但媛媛总觉得那微笑那眼神都没有后劲。媛媛想二表哥能勾上副市长千金，一定是恰巧碰到上帝跌倒了，他将上帝扶起来，上帝报恩了。不过媛媛还是很赞成二表哥把副市长的千金毛毛勾搭过来，你不勾搭过来她也会被别人勾搭过去嘛，就像官帽子，你不抢过来戴也会被别人抢过去戴嘛，总要有人戴嘛。二表哥把她勾过来，二舅就敢说大话嘛，那天，虽然还只是寄阿拉斯加深海鱼油，但他就敢拍胸脯对媛媛说道：
　　“工作算什么呢，只要咱毛毛一句话，你就能进M的医院吃公饭。花什么钱？一个子儿也不用花！对象也好办，毛毛的同学不是公司老总就是官家子弟，睁大眼睛，看准准找一个，长得丑没出息的咱还不理他哩！干它几年，将你爸接过去享几天福，他也难哪，只可怜我那老妹子走得太早了。”
　　当时媛媛就不大相信二舅吹的毛毛有那呼风唤雨的本事，但二表哥和二表嫂会让我媛媛在他们家里住一些日子，帮忙找一家较大的民营医院找一个较来钱的科室，却是从未怀疑过。
　　第一次出远门，坐长途火车，白天看窗外风光心情还算舒畅，夜里，车轮子咣啷咣啷显得更加刺耳，狭窄的卧铺又束缚着手脚，而且老感到中铺上有一双不眠的眼睛发直地盯着她媛媛。一直到天快亮时分，才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想都没想过的梦。媛媛梦见自己还在火车站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知道是曹风标悄悄送行来了。他不让我媛媛知道，我媛媛也佯装不知道。他躲在候车室的人堆里，那一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我媛媛。把快乐、自信、希望都堆在脸膛上，挺着坚实、饱满、颤动着青春活力的胸脯，媛媛目不斜视地在他的视线里走过来走过去，走了三个来回。媛媛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媛媛想，我要是会讲英语，一定请他帮助我完成一个阴谋，给我深深一个吻，然后搂着我的腰双双走进月台……
　　中铺的那一双眼睛到站了，故意地踩了媛媛一脚，曹风标的身影消失了，媛媛的阴谋破产了。媛媛懊恼地想了半个夜晚，那一个黄粱美梦说明我媛媛心中还有他，真贱，怎么还对那个小王八蛋自作多情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样媛媛又睡着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又看见曹风标瘦长的身影，他居然来到媛媛的床前。他说他是坐汽车绕近路追来的，他说他财迷心窍脑袋也灌了迷魂汤，“我看错人了，那小娘儿真不是好东西，要不是为了留下余生和你媛媛同归于好，我真会把她掐死。从今后我不离开你了，我跟你走，你去哪里我去哪里，‘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就给我这个机会吧！”媛媛想挥手叫他滚蛋，滚得远远的，这一辈子别让我媛媛再见到，却又看见他头发散乱，眼窝深陷，一脸尘土，有“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可怜相，不觉软下心来，请他坐下来说话。
　　列车并不成人之美，笛声把媛媛从梦境中唤回。眼前孑然一身，梦里不知身是客，罗衾不耐五更寒，曹风标温暖的臂弯此时正拥着他小鸟依人的富家千金哩，你以为你是谁？
　　曹风标是媛媛的学兄，卫专二年级上学期，蓄谋已久地“偶遇”媛媛，激情一礼拜，就疯了似的把媛媛的血液点燃，让她的生命在热火中烧成纷纷扬扬的灰烬。三个月后，媛媛在妇产科经历一场孤军奋战的生死浩劫，他在门口等得面色煞白冷汗涔涔，说此生做猪做狗赎罪，永不变心，违者天打五雷轰。可是，三年级的时候，他父亲给他找了一位专搞北粮南运的粮行老板的独生女儿，据说财可敌国，他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当小猪小狗去了。
　　我媛媛今天是怎么啦，曹风标竟然阴魂不散，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在我的梦境中出现。其实我媛媛并不想失而复得，我当时也是打断牙齿连血吞毅然决然离开他的。
　　天亮了。窗外的树木、房屋、庄稼影影绰绰飞快地往后掠去。天亮时分媛媛都会显得格外理智。她想，一路的梦境透露的信息并不是我媛媛下贱，而是强烈要追回我媛媛的尊严。曹风标这小王八蛋夺走我媛媛的尊严，我媛媛就是要他当猪当狗做牛做马来赎罪，我媛媛要老天爷惩罚他，真的在他头顶响一声炸雷，我媛媛要他为他的移情别爱痛苦得像耗子啮啃心尖！
　　石家庄、邯郸、郑州、武汉……
　　乘务员来换票了，说M州市很快就到。
　　媛媛贴近窗口，沉重的夜色无边无际，远处几盏灯火挣扎着若隐若现，终究被吞没。渐渐地，灯火愈来愈多，一盏盏连成一片片。不一会儿，列车就像游龙在灯海里穿行。广播喇叭响起李谷一甜美的《难忘今宵》，车箱里开始出现小小的骚动，有人站起来拿行李准备下车。媛媛不着急，拿定主意最后走，二表哥蔡耀祖在出口处等着，混在人群中，他会认不出我媛媛，这是二舅在电话里交待的。他还说二表哥负责开奥迪接站，他和二舅妈、二表嫂卢萌芽在海鲜酒楼点菜等着，为媛媛接风洗尘。
　　媛媛从天寒地冻的长春来到M州市，以为这里很温暖，但还是寒冷。晚上7点35分，媛媛的双脚踏在这一片神奇的土地上，她想，宇航员踏上月球时一定和我现在一样兴奋。
　　媛媛在车站出口处一直站到最后一个老大爷离开，没有看见二表哥。一阵冷风卷着地上的纸片草屑从广场那边扫过来，围着媛媛打了一个旋，问候似的走了。媛媛又孤零零翘首等待一阵，才到电话亭给二舅打电话。二舅在电话里说：“小九呀，你到啦？唉呀，你二表哥在争取一个大工程，今晚请公司老总吃饭去了。这样吧，你打的来里中区良人阁大巴车站吧，我和你舅妈去那里接你。
　　媛媛只好拖着沉重的粉红色行李箱走出车站，拦了一辆的士去里中区的良人阁大巴车站。
　　二舅自个儿在大巴车站等着媛媛。
　　二舅虽然身扳还挺直着，但到底七十岁了，媛媛看见他的腮帮在寒风中颤抖着，心有不忍，怨意顿消。
　　路上，二舅告诉媛媛，二表哥如今鸟枪换大炮了，自己独资成立建筑公司，专搞宾馆酒店办公大楼的装修，一年几百万收入，但就是忙。他还说，二舅妈爱唠叨的脾气全改了。媛媛为二舅庆幸，二舅妈叫二舅的姓名，都是嚼得粉碎以后才吐出来的，连这种性格也能改，足见M州市这块土地真真的很神奇。
　　的士停在一个叫“大唐世家”的小区铁门外，媛媛推着沉重的行李箱跟在二舅后面，哗啦啦像坦克车似的，来到二表哥蔡耀祖刚买的新房子。这是一套三居室，超级豪华装修，媛媛没有细看，忙着应付二舅妈的问长问短。她刚坐下来，二舅就声朗朗叫道：
　　“阿毛呀，你看谁来啦？”
　　媛媛知道关键人物要出场了，赶紧站起身来，两手下垂，耸着双肩，脑袋向前探着，脸上准备了七分恭敬三分献媚的表情。媛媛后来在日记上形容那站立姿势：“像我们的祖先北京猿人等待着什么。”媛媛站着等了有三分钟，才听见里间卧室的开门声音，走出来一位肚子已经明显隆起的孕妇，中等个儿，刀条白脸，扎一条一尺多长的马尾已。这就是副市长的女儿媛媛的二表嫂卢萌芽。媛媛想象中的二表嫂应该天庭饱满地颏方圆光彩照人，但也许正因为她并非如此才让二表哥捡到馅饼。她明知自己出来要看什么却又不看，只把目光投在二舅的老脸上，以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问道：
　　“媛媛今夜住在哪里？”
　　二舅竟一时不知所措，看了二舅妈一眼，而后抬头仰望，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话来：
　　“住，住咱这儿呀，我说过了呀，有，有书房，空也是空着。”
　　“书房不是住保姆了？”
　　二舅妈见二舅语塞，献媚地笑了笑，连忙打圆场：
　　“要不叫你爸住书房，我和小九、小兰三个人挤一挤也行。”
　　“你看着办吧！”
　　卢萌芽扔下半句话，转过身走了。媛媛看见她在转身的当儿扫了自己一眼，顿时觉得有一股冷水从脸上流下来，流过脖子，流向心窝，流向脚心。卢萌芽的话明显是一种警告，还有一种威胁，一种秋后算账的成份。媛媛的胸壑中像风雨欲来，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隐隐有雷声从远处响起。二舅又用右手的三个指头揉着心窝，媛媛她们都知道这是他无可奈何的习惯动，最早是对付二舅妈的，警告她别把他骂出心肌梗塞来，后来就成了下意识的表示。逆来顺受的二舅能忍耐在意料之中，可是一辈子颐指气使的二舅妈竟池能吞下这一口气就匪夷所思了。媛媛已经明白，这个家庭，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如何维持着怎样一种平衡了，媛媛心里想，我要是真的留下来，即刻就会“天柱折，四维绝，地倾东南。” 媛媛心里酸溜溜的，不能让老迈无能的二舅为难，我媛媛必须马上离开。
　　“二舅，你别烦恼，我是先来看看你们，其实，我已经和家在桔子洲的大学一位同学约好，就住她那儿。”
　　“嗳呀，那可好，那可好！”二舅妈顺水推舟。“小九呀，你先住下来，改日我叫耀祖开车，载我们去看你。”
　　“小兰！”二舅突然气冲冲地喊叫保姆。
　　保姆小兰十七八岁，慌慌张张跑来。
　　“我叫你煮一些虾，下几碗面，你弄好了没有？”
　　小兰看了媛媛一眼，诚惶诚恐地回答：
　　“我还没有煮。毛毛姐说，她今晚一点都不饿，耀哥也还没有回来，你们要吃，就先给你们煮面吧。”
　　媛媛见二舅和二舅妈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忿忿不平，知道自己脸上肯定像泼墨一样，她努力地笑了笑，说道：
　　“不用了不用了，我同学约了朋友，已经在酒楼等着给我接风。吃了面，我还能吃进啥呀！二舅，二舅妈，我走了。”
　　媛媛说到最后竟哽咽了，不是为自己，是为二舅和二舅妈。
　　小兰推着媛媛的行李箱，跟在二老身后，送媛媛出门，那个卢毛毛，一直没有露面。
　　媛媛在二表哥家里，前后呆了三十分钟，喝了一杯开水，就走进寒冷的夜幕里。
　　在大唐世家门口，二舅悄悄把一个纸卷塞到媛媛手心里。媛媛死活不让他们再送，劝他们回去，说安顿下来后会接他们去玩玩。
　　沉重行李箱的轮子嚓啦啦滚过水泥路面，像从媛媛胸脯上轧过，她分明有一阵阵痛感。
　　大巴车站门口有一棵碗口粗的树，枯黄的叶子在寒风中瑟瑟飘落，但枝干依旧笔直地挺立。
　　媛媛忽然十分后悔，不该去卢毛毛家，尊严是捡回来了，但却让二舅失去那晚年赖以骄人的自尊，他的阿拉斯加深海鱼油的故事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路灯下，媛媛打开二舅偷偷塞给她的那一卷纸一看，竟是五张百元大票。伟大的老人对着媛媛慈祥地笑着，媛媛在心里对他说：“老人家，你要是还活着，我媛媛，已经在我们市公办医院温暖的门诊部里了！”
　　今夜住哪里呢？桔子洲的同学在酒楼为媛媛接风洗尘纯属美丽的童话。那就去寻找童话吧，那儿工厂企业多，这是二舅去年说的，桔子洲这名好记，媛媛记得很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