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夫人》芊虹

1、婚礼

　　何玉雯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那麻木的面孔和悲哀的眼神。
　　这是我的宿命！
　　红色的盖头把她的眼睛蒙住了，她感到一切都瞬间远离了她。她的妆奁匣子，她的木床，她的蓝色纱幔，她的诗集，她的金鱼，她的蝴蝶风筝……全都不在了似的。她开始害怕起来。佣人们大概是都退出去了，整个房间陷入一场静默的仪式。她不再属于这里，那些曾经属于她的也不再同她有联系。这静默若是再持续一点点时间，她一定会扯下这该死的红布，她一定会把门窗紧闭，再也不准任何人进来。若是它再持续一点点……她想着，内心开始激动起来，她从未想过反抗什么人或者对什么事深恶痛绝。这是她第一次不想再跟这个世俗友好下去。那些平日里可以同她相敬如宾的外部生活，现在变成了一个要把她整个吞掉的怪物。她开始惧怕它，开始仇恨它。
　　脚步声，二妈的笑声，门被推开的声音，终于打破了那短暂而漫长的死寂。
　　“你们怎么把我们的大小姐一个人留在房里？就说帮忙归置嫁妆也用不着都过去，真是的。”二妈训斥佣人的声音越来越近。玉雯终于感到不再那么害怕了，她慌忙地转身，想掀起盖头跟二妈说话。二妈见状紧走两步拉住了玉雯的手。“这盖头是不能随便掀的。都打扮好了吧？时辰到了，二妈带你到前厅去。”
　　二妈的手依然那么温暖，就像她的声音一样。玉雯即使看不到二妈此时的身影，也能想象那是多么的袅袅婷婷又不失活力。她此时正是跟着这个美丽的影子走，有一种把自己交托给那份温暖的错觉，自己变得安全多了。玉雯想起父亲一次酒醉时说过的话：“婉芹是我的忘忧草。”的确，这个家里什么都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寡言的父亲，娴静的母亲，木讷的大哥。唯独二妈，对这家里的一切都表现出令人艳羡的热情。小时候，父亲娶妾，玉雯从母亲的眼里看到了悲伤和落寞。她讨厌父亲以及家里的新成员，他们剥夺了母亲的笑容，他们欺负她们母女俩。可是，年幼的玉雯很快就忘记了那份厌恶，对这个渐渐安稳的家重又有了新的幸福感。她发现，母亲并不厌恶那个掠夺者，更确切地说，这个家里的人们都不厌恶那人。玉雯就是在一种新鲜的、带有奇异活力的家庭气氛中成长起来的。在这个家里，她甚至不曾尝到伤害和恐惧。她觉得二妈对自己影响很大，幼时她很像母亲，不太爱说话，总是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别人，像一个小大人，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惹人疼爱。似乎她一生下来，就接受着来自母亲略有些严格的教育。在她九岁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听话乖巧、沉默寡言的闺秀。正是那时，父亲纳了妾，一个名叫周婉芹的年轻女人闯进了她的家。玉雯开始改变，在她同那个入侵者短暂的战争中，她变得活泼了一些。
　　拉着二妈的手，玉雯觉得她可能也会像婉芹那样闯进一个陌生的宅院，带给一群陌生人以新的改变。可她没有二妈脸上的笑容，因为红色的前路一片茫然，她只能感受到离家的不安和痛苦，对于那个陌生的家庭，她一无所知。她不知道那里是否也有一个像她儿时一样的小女孩，对自己的到来既感到新鲜又感到厌恶。那个女孩子是否也会像她一样，长大后跟自己相处和睦……
　　到前厅是给父母亲行最后的大礼的。衣服的窸窸窣窣间隐隐传来妇人的啜泣声。玉雯知道母亲还在流泪。母女二人从昨晚到刚才上妆之前断断续续地流了几回泪，现在到了真得要分开的时刻，离别的苦痛更加剧烈了。玉雯忍不住喊出了声“娘”，这一声颤抖的哭腔引来母亲一阵慌乱的脚步。知道母亲保住了自己的肩，玉雯掀起盖头，看见母亲的泪眼和悲戚的表情。母女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妈妈，我不想离开你们，不想出嫁。我能不出嫁吗？我连那个人的样子都没见过。他比我大那么多。他不是还有孩子吗？为什么我一定要嫁过去？在那里我会害怕的，周围全是陌人。妈妈……从昨晚开始，这些哭诉、疑问和哀求几乎没有停止过。玉雯现在做最后的努力，她希望那么疼爱自己的家人能留住自己，哪怕再留一年，一个月，一天也行！
　　“这娘俩……刚刚不是哭过了吗？眼泪可真多。这没几天就又能见着了，你看我嫁过来以后不也常回娘家嘛。蓝家人好，一定会好好对咱们雯雯的。大姐你别哭了，越哭，孩子这心越没底。”二妈两手分别拍着已经哭作一团的母女二人的背。
　　母女二人终于分开了。母亲用帕子拭去玉雯脸上的泪水，有气无力地说：“好了，时候差不多了。别哭了啊，明天我就打发人去接你。你好好地度过今天就没事了。”父亲咳嗽了两声，嘱咐道：“到了蓝老爷府上，要守规矩，知分寸，可不能耍性子，已经嫁为人妇，就要更懂事。记住了吗？”
　　玉雯重又盖上盖头，向上座的父母亲行了礼，由柳妈扶着向家门的外面走去。
　　盖头从跨出闺房的门槛开始就跟着她，仿佛是为了防备她记住返回的路。一切都笼罩在红色的光晕里显得异常模糊异常不真实。她觉得她正走在一条不辨方向的路上，是一群红色的云载着她，要把她送到一个神秘的地方藏起来。她越想越害怕。
　　吹奏的乐曲突然停止了，一个男人的略显苍老的声音高喊着：“吉日良辰！新喜临门！接~新人~入府~”
　　轿帘被掀起，两个人一左一右将玉雯扶下轿来。没有了乐器的吹奏，也没了爆竹的喧嚣，周围人群中传来嘁嘁喳喳的议论声。玉雯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焦点，一定有很多很多人在注视着她，可她看不到任何人。
　　有人把红布的一头塞到玉雯的手中，在那苍老的声音的指示下，她按部就班地跟着红布另一头的一个人一起来到台阶上端的院门前。她惊诧于自己没出任何差错，在那一套之前二妈演示给她看过的仪式行进时，她竟因为专注而忘掉了内心的不安。
　　吹鼓手又开始演奏起来，一轮新的爆竹声在那座大宅的门里引起热闹的回响。玉雯跟着那匹红布，向门里迈了进去。这是她第一次迈进那座大门，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和难以言说的颤栗。那座宅院里，除了一股陌生的气息外还有什么在等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