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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拴绳 ...

  •   “阿爸。。。”林土大张双脚立在船尾灶头边上,头低着,两手下力气捏住小褂的下摆,像要把那永远浸润着潮气的麻布捏出水来。

      水生一只脚已经踏上落船板,听见这一声唤只好回身看向儿子。太阳落了,河面上带着一点腥气的晚风从船头方向吹过来,扑在儿子身上。一双宽大的裤脚向身后缓缓掀动,后生瘦小却精到的身形显出来,外露的黝黑双臂和小腿映着明明暗暗的炉火泛出淡淡的光泽。小是小了点,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干什么?还有什么说的?” 水生的粗声大嗓在安静的河滩边听上去很刺耳。

      阿爸这一问倒让林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眼睛被他手里那一条红色蜇得生疼,连鼻子也跟着酸起来。打也打过了,闹也闹过了,还能怎么样?阿爸算是顾惜,让他躲过了大半个渔季。眼见白日里的活计清淡下来才又正正经经地翻出这一项,这回是说什么也过不去这个坎了。

      “阿妈和田女。。。”

      “安啦。”水生听儿子这么说稍稍松了口气。“我不会像虾仔爸那样横竖没个忌讳。我已经向你冲叔赁了一顶草寮,吃了饭就过去。”

      “阿爸。。。我怕。。。”

      水生一双牛眼使劲盯着儿子握成拳的手半天没出声,终于从他嘴里听了一个怕字,这就是已经认命了。多少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谁没怕过,可怕能顶什么事。“先忍两年,等田女大些。。。你也好歇口气。到时你长成了,该娶某生子的,一样也误不了你的。”

      “阿爸!”林土抬起头,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代替了刚才声音中的忐忑不定。“我不娶某,你也别打田女的主意。命歹我认了,田女还要嫁的。。。”

      “夭寿仔!娶不娶还轮到你说话啦?要嫁?好啊,田女的嫁妆就出在你身上了。说说容易,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想让她洗脚上岸你就下力气做苦些。阿爸我还没得过你半分好处,倒要在这里听你大小声?” 水生的声音越来越高,嚷得邻船的闲散人都悄悄躲进舱里去了。家家都差不多的,谁敢在这个时候看人笑话。

      “你今天到底什么主意,痛痛快快地讲来听听。” 水生一点不想掩饰语气中的焦躁。上个冬天过得艰难,阿土妈的老痰咳又上了身,这都小半年了还不见消停。就算全家都把嘴扎起来也填不上那个药罐子。有得治还好说,看现在情形怕是花出去的钱都打了水漂了。祸不单行的是开春这个渔季来得晚,靠这条河活命的船民早憋足了劲,没白没黑地下网,就盼着早点放下糠碗,喝上米粥。谁想到刚收了几个满网,小心侍弄着苦苦支撑的网子就破了个大的,补都补不上了。正要命的关头出这样的事,水生看着人家走船上工真是连投河的心都有了。几个走得近的帮衬着他标会添置了新网,好歹解了燃眉之急,可这一屁股的真金白银债和更难还的人情债也算是欠下了。

      头年虾仔拴绳时虾仔爸就借着酒遮脸问他家阿土还想留到什么时候。当时自己怎么说的来着?谁能看得上阿土那样的,天天水浪里钻进钻出,又黑又瘦,主意太正还不会看人脸色,哪像虾仔那么活泛懂事。本想只能指望田女了,可看阿土那个狠样子,怕是无论如何也要保全妹仔。其实想明白了不过如此,船底人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吗?一个穷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加上从没有陆上人那些乱七八糟的讲究和说道,就是个讨生活呗,谁嫌弃谁啊。阿土原来也算得上乖顺,就是去年渔荒时带他给出外海的大船送过几趟油米,跟那个姓朱的帐房跑前跑后,算是见了点世面,回来人就不大一样了。有时还发个呆,写写画画什么的。连拴绳这事都算多费了周章口舌才不情不愿应下的,想起来就让人憋气。食人一口,报人一斗。养他到十五了,容易吗?也该见点好处了,更何况是在这么艰难的时候。

      林土看阿爸脸上气色不顺也不想多说了,他撇开两脚,几步跨到水生面前抓起那条红绳,也不上落船板,迈腿直接跨进水里,稀里哗啦地向泥岸上的船桩蹚过去,裤脚给泥水打个精湿也全顾不上了。手一摸上船桩林土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走船的人就是这个命,头顶无片瓦,脚下无寸土。上了岸给人瞧不起,踩在脚底下欺负。漂在水上也没个好,还是活不出个人样来。年年月月,祖祖辈辈,这条黑水河都看着,听着呢,她比谁都知道。林土抖着手用那根粗粗的红绳在船桩上打了个单结。手一松,绳头落在泥水里,转眼就污糟了。他楞愣怔怔地站着出神,就只在手里干净了那么一霎,像自己这具年轻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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