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恨》闻朽

2、长别离

　　卫纠说还有两三个月就到春天了。
　　这话不是对我说的，他是自言自语。
　　我侧身倚在美人靠上，手撑着头，也没有理会他。这半月来我都是如此，一言不发。或许他很久之前就习惯了我这个师妹的沉默，所以并没有对我这种倨傲的态度有多大的不满。
　　此刻他正在摆弄着手里的兰花，为它们修剪枝叶，然后又煮雪烹茶，好不自在。
　　他总是喜欢把日子过得这么的风雅，甚至让人忘了其实他是师出青门的杀手，是师傅引以为傲的嫡传弟子。有时候我很好奇他是怎么筹到钱买下这小楼开了间茶铺的，他只是笑着对我说，过去有桩大生意。
　　他笑的很好看，眼角有温柔的笑纹，就像我心上人一样。
　　只是我从未在我心上人的眼中找到一丝真情实感。
　　楼外是大片腊梅，枝头虽然积雪，但也看得清梅花艳丽的色彩。其实我更喜欢梨花，但是我发现我的喜好不过就是我强制自己必须做的事情罢了。我说喜欢就是喜欢的东西，也许是我心上人喜欢，也许是父亲喜欢，也许是形势所迫罢了。
　　凉风拂过我的脸，让人有些生疼。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刀尖舔血的日子我已经很久不过了，更多人认为我是养尊处优的麟亲王妃或者韩家的女儿，可我没忘记我自己的另一个身份，那是为我心上人留下的。
　　但如今留着也无用，权作死了吧。
　　我闭目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寒冷的空气，夹杂着腊梅的芬芳和兰花令人生厌的甜腻香味。有时候我可以如此闭目度过一日，甚至浑然不知肩上落满雪花，昊日西去明月东起。
　　卫纠在挂灯笼，灯笼上画的都是鱼。
　　他见我看着他，便微微笑道，向我说道，“这是街口那半百老人画的，我可是求了他好久他才帮我的。好看吧。”我点点头，虽然我并未看清灯笼上画了什么。
　　我不知道这种枯燥无聊又风雅的日子要过到几时，也不知道为何我要留在卫纠的身旁。
　　直到数日之后我结结巴巴地对卫纠说出这个问题，他才漫不经心的向我解释道，“我不过是不忍心将你落得如此田地，于是就将你从乱葬岗中扛了回来。”
　　我知道他说开玩笑的，我清楚的记得我被人砍去右手之后的一切。那时我被人抛到水中，而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柄长枪。珍珠般的泡泡从我的嘴里冒出，我从未如此清醒地注视着水面之外的一切，万物消沉，灰飞烟灭。
　　日光直直地照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右臂不断的渗出血蔓延在水中，如烟又似雾，遮住了我的视线。
　　刹那之间我觉得我对着人世间并非不舍，生离死别犹如过眼云烟，我韩稚早就看惯了。与其说是不舍，不如说是不甘心。
　　可惜我就快死了，再多怨恨也无法让我从水中走出来大开杀戒。
　　我最后的结局不过是在水中化作腐骨一具。

　　阿嬷带了套新衣服来，说是给我做的。
　　她帮我换上之后又用惯常的语调说这衣服多么好看，这姑娘多么好看之类云云，我也笑着应和她。
　　阿嬷给我上药时又骂那些伤我至此的人，还不忘怜惜我几句，“稚姑娘呀，你到底是得罪了哪家人，才被害成这样的啊，下手真狠，你还是个姑娘家呢。”
　　我依旧敷衍地笑了笑，觉得阿嬷是在开玩笑。
　　我都能在卫纠这小楼住下了，受如此重伤，她还能猜不到我的身份吗？
　　“呀稚姑娘啊，你是不是不喜欢老身啊！”阿嬷有些抱怨地嘟囔着，“你怎么就不说话呢，老身可寂寞啦好不容易等到个姑娘家，结果居然不和老身聊天。”
　　我猜我苍白的脸上定是多了几分浅浅笑意。
　　其实我没有告诉阿嬷我是口吃的，所以我不喜欢说话，不喜欢别人看戏似地看着我。更多的，我是怕被别人看穿。
　　卫纠仍在一旁煮茶，茶壶口已经冒出袅袅白烟，熏了人眼。他总会在此时出言宽慰阿嬷，对她说莫要介意这些事，能从生死大劫中逃出来的人，多半都会这样子。
　　阿嬷却不理会卫纠，只是手法熟练的为我包好伤口，在脸上擦了药膏，嘱咐我不要忘了煎药。
　　我点点头表示记得，神色依旧是无所谓的。我知道阿嬷医术高超，就算我不喝药不做什么她也能够治好我，所以我不必像个怕死的人一样那么在乎阿嬷说了什么。
　　说起来，我还真的觉得阿嬷喊我稚姑娘这个名字不好听。
　　在我望着枝头腊梅发愣的时候，卫纠冲了一杯热茶给我，我不太习惯地用左手去接住茶杯。他扫了我一眼，淡淡道，“要不出去走走？你闷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我摆摆手喻意不必了。
　　而今皇城内处处都是新帝的眼线，闹的人心惶惶，若他知道我还没死，岂不是惹祸上身？
　　我低头饮了一口茶，思绪散乱。不知何时楼外已经飘雪，艳阳之下的天空浮着身姿轻捷的雪花，行路之人都撑着伞，踏雪无痕，而这座城又是漫天霜飞雪。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回到江河之中，永世长眠。
　　是妄想吧。我暗暗嘲笑了自己的想法，心中更加挂念我的丈夫。
　　我自以为对他了如指掌，然而事实证明我从来都不了解他。直至他为我而死。
　　而今昔人归天，余我长恨。
　　顾千名啊，顾千名，我枉为你妻，辜负你了你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