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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番外·顾染浓 ...

  •   ——我想再见你一面,仅此而已。

      大概是很久之前了,连记忆都开始模糊的时候,顾染浓又蓦然想起了韩稚。
      依稀当年,明月高挂柳梢头,华灯初上。皇城入夜之后也不曾宁静半分,莺歌燕舞,醉生梦死是常有之事。春寒陡峭,而满楼红袖招。
      从宫城最里处乘马车出来,大抵也要半个时辰。
      每一年他都是这么度过上元佳节的,当年是母妃抱着他和兄长参与皇家繁多的家宴。后来母妃殡天,他和兄长各自封王,也有几分生疏,至此言语甚少。
      所有人都认得顾染浓所乘的马车,那是皇族才允许使用的豪华样式,三面是金漆描龙的皇家家纹,四角挂着华美的银铃,随风而动,发出清脆的响声。有点像雨声,簌簌的如同梨花入土。
      此刻已经深夜,人群却是络绎不绝,如流水般朝一个方向涌去。
      顾染浓皱眉掀开绸缎珠帘,有些不悦,问道,“为何停下了?”
      “禀告殿下,前面是韩家的花灯会,人太多了……”车夫有些吞吐,犹豫地看着前方。
      顾染浓看了一眼远处明亮的高台,道路两旁都是看着花灯猜谜的人,数不胜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幸福的微笑,寻不到一丝的失落。
      “荒唐,如此宽敞的道,你还不敢过?”他斥责道,“莫非你要本王自己走回王府?”
      车夫急忙解释,“殿下息怒……”他四处张望,想了一会才说,“有条没什么人走的小路,虽然远了点,毕竟可以顺利回王府。”
      “那就按你说的办吧。”顾染浓垂下珠帘,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的感情。车夫唯唯诺诺的挥鞭,他知道自家王爷一向喜怒无常,若还出了什么差池,自己的人头就不保了。也都怪这韩家,偏偏占住了这一条路。

      两辆马车并驾于同一条路上。
      起初在马车内闭目养神的顾染浓以为使自己听错了,可探头往外一看,的确是有不知好歹的人与他骈行。这马车应该也是达官贵人家眷所用,看不出是什么官级的,暗红的檀木板上是牡丹花开如海的景象,银线缠绕成流苏垂下,闪动着光华。
      从来没有人敢如此逾越礼节,竟然与他顾染浓抢道而行。
      “快点。”他对车夫喊了一声,“有些家伙还不知道该给我让路呢。”
      仅有一臂之隔的那辆马车里并无动静,仿佛里面的主人正在酣睡,无心理会外面发生的一切,对顾染浓的小孩子气嗤之以鼻。
      车夫挥鞭愈加频繁,马儿却没有走多远,只是比隔壁的马车快了两三步。
      顾染浓偷偷掀开帐子看落后两三步的马车,恰好捡到红绸帐被掀起来,但只是一把折扇,见不到手。车中人举止优雅,隐藏在黑暗之中,隐约可见的是一身正红色为底的绣花宽袍长裙喜庆的紧。
      那把扇子忽然间指着顾染浓的马车,似乎是有疑问。
      其中一个随车的仆人恭顺回答道,“是文泽王的马车。”
      顾染浓听到这句被风撕扯的凌乱不清的话的时候有些得意,心里想这人终于还是要害怕了吧。可他没有想到,手执扇子的人只是用扇骨敲了敲门框,有些警告的意思,就垂下了帘子。
      仆人自然是了解自己主人的意思,附耳对车夫说了什么,车夫也是了然于心。
      不过须臾,那牡丹马车就追了上来,顾染浓更怒了,却见到旁边神色安然的仆人全然不知到自己已经得罪了名盛一时的文泽王。他们就好像不怕顾染浓,依旧不屑于他。
      “岂有此理。”顾染浓皱眉暗骂一声,“给本王跑快点,不能输半分。”
      车夫心中苦的和莲子一样,却不能说什么,死命的挥鞭催促着那跑的已经不慢的马儿。倒是牡丹马车上的人一副闲适的模样,悠悠然的行着。
      萧萧风声如歌越过,月色清亮如枝头白雪,两边昏黄的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种对峙的局面很快被牡丹马车的主人打破了,这次掀开红绸帐的是一双美如白玉的手,青葱十指漂亮的惹眼,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闺秀不沾阳春水的双手。这双手细白的甚至可以说是病态,手腕上银白镯子的光彩更是映得几分瘆人。
      牡丹马车的主人挥了挥手,示意让仆人和车夫一边去。
      他们诧异的看着对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很恭顺的退到了一旁。牡丹马车的规格与顾染浓的马车规格都是一样大小,可以容纳五六人,前面至少也可以坐下四人。
      顾染浓有些好奇这个大小姐是不是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终于要下车认错了。他满怀期待的看着红绸帐被掀起至最顶端,一个艳红的影子兀然出现在他的眼前,环佩叮当,珠翠满头,而宽袍红裙迎风更是如仙逍遥。
      是个顶好的美人胚子,肤白胜雪,明眸善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神色冷淡仿佛霜雪从天而降,满是稚气的脸上确实令人害怕的表情。
      这种表情顾染浓很少见,他自己的姊妹自然是没有这般模样,多是天真可爱或者明媚如花的娇媚。但深宫中又怎会有这样的无邪纯真呢?这都是人前人后不同的模样罢了。
      牡丹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好像已经到了终点,而女子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
      长风吹拂着她的衣衫如雪散开,长发飘摇,已经看不清她的神情。
      “停下。”顾染浓忽然轻轻喊了一声,他此刻更加好奇的是这个美人是谁家的女儿。他觉得这女子很是眼熟,仿佛故人久别重逢。可他在脑海中努力搜寻也找不到什么片段,只是一种凭空的熟悉。
      马车的停下伴随着一阵令人不悦的声音,马儿嘶鸣喘气,很不开心的摇晃着自己的脑袋。车夫很无奈的看着自家任意妄为的王爷,什么也不敢说,一直用自己的眼神表达不满。可顾染浓全然没有看见,目光追着那红衣粲然的女子。

      梨花簌簌落,皎月高悬在空,铺落一地雪花。
      韩稚目送牡丹马车绝尘而去,心情依旧很不愉快。此刻她一身伤痛,虽然都没有伤及要害,但还火辣辣的生疼,仿佛利刃削骨。但有人教过她要忍受痛苦,越能忍,越能成就大业。
      这身锦绣衣袍被她费力的拖着行走,每走上一步都会觉得痛。
      那些该死的龟孙子,主人一死就发疯,还以为自己很能打么。
      她看见皎洁月光下自己的脚印,并非踏雪无痕的轻盈,都是褐红的,仿佛梅花开梅花落,摄人心魂的惊心动魄。
      从这里转入小路,再走百余步就是韩家的后门。
      原本说好今日不用出来,可九叔一脸神秘的对她说这件事事关重大,他只信任她。韩稚自然是欢喜的接下了这个烂摊子,最后还要借皇子顾英的马车从那荒凉之地逃了出来,落得一身伤痛。照这种情况看,要在家里休养好几天呢。
      幸亏这本来就是红色的衣服,韩稚觉得有些庆幸,不然就要让别人看到自己受了多重的伤。
      虽然说是小巷,但毕竟是皇城,四处都挂着照明用的灯笼。惨淡的灯光微微照亮了韩稚的脸庞,她觉得累极了,一只手扶着墙壁慢慢坐了下来,疼痛锥心刺骨。
      寂静的夜,恍若如外面人山人海隔绝,只听得见顾染浓的脚步声与韩稚的呼吸声。
      韩稚本来就警惕,忽然间就抬头,狠狠地盯着顾染浓。那是一种意欲进攻的姿态,顾染浓很少见到有女子会摆出如此模样,这样肃杀的表情只有戒备森严的宫中的侍卫才有。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韩稚眉间没有收敛的戾气,漂亮得像一把西域的弯刀。
      顾染浓有些奇怪,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坐下休息?
      他知晓眼前这人非富则贵,流落街头是不可能的。
      韩稚仍然保持着凶悍如猛兽的样子,双收藏在衣袖里,好像紧紧握着什么武器。
      “姑娘,无碍吧?”半响,顾染浓硬生生的憋出了一句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这是他紧张的时候才会做的事情,但这一次他却看到了很多血,一路延绵到韩稚的裙袍下。
      刚刚马车行的太快,顾染浓也没怎么看清楚韩稚的眉目,只是依稀间辨认出是个美人。而现在他看清楚了——那张脸上有一道细长的刀痕,脖子上也有,流着血,狰狞的暴露在空气中。
      出乎意料的是,韩稚的脸上忽然浮出一抹笑,又很快消逝,这意义不明的笑容很是魅惑人心,但那双清亮的眸子却没有一分笑意。
      “你是韩家的女儿?”顾染浓不甘心的继续问。
      梨花拂过她的眉梢,落在韩稚的肩头,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她挑眉看着顾染浓,心情好了些,觉得这人有几分好玩的。但没什么心思和他纠缠。
      顾染浓在脑海中努力想着关于韩家的事情,他知晓韩家虽然为商,但祖上战功赫赫盛极一时,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弃武从商,不再过问政事。这是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韩家就是圣上的耳目,监视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所以韩家在朝中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就算改朝换代,他们一样会得到当权者的重用。
      韩家的女儿历代都是风光大嫁,而迎娶她们的不乏身居高位或者身份尊贵的皇子皇孙。
      但近年来韩家行事低调,处在深闺的女儿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连名讳也没有说出去。
      顾染浓曾经见过,他记得那个女孩儿叫韩稚,是个结巴,还算懂礼节,性子也不刁蛮,算得上是温婉可人。没想到才几年,就出落得这般姿色。
      “哼……”韩稚挑眉,轻声而笑,仿佛落雪初融,日光和煦。
      “韩稚,难怪你不说话了,你是结巴。”顾染浓很有信心的说出这句话,她很想知道为什么堂堂韩家的小姐会穿的这般,好似沦落风尘的女子的装束,而且也不走正门,鬼鬼祟祟的。
      韩稚的脸色沉了沉,似乎被提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这也很好的证实了她的身份。
      她大概是休息够了,用手背擦去伤口流出的血,轻松地站起来,不再理会身后的锦衣公子。这其实这就是过客与过客的故事,她想,顺手拂去身上染了血色的梨花。
      “别走啊,我看你受伤了……”顾染浓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事态严重。韩稚身上的伤看起来也非一般人所伤,都是冲着她的性命而来的,这个身份非凡的大小姐肯定是卷入了什么大事,不然不会绝口不提一个人躲在墙角休息。
      韩稚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但是她没有回过头来看顾染浓,孤独的背影被照亮的如同处在白昼之中。
      那日是上元节,是爱侣相见,家人团聚的日子,可顾染浓觉得韩稚这一个转身就预示着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这样的幸福。她始终只是某一个人手中的一把好刀,所向披靡,饮血而生。

      在很多很多年后,当顾染浓已经一头白发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起来那一天。
      连他自己都不明为什么会苦苦执着于一个韩稚,一个如烟缥缈无迹的女子。人世间再无她半分痕迹,仿佛她本来就不存在。
      顾染浓与韩稚大婚前日,原本满心欢喜的他忽然见到了已经死去的兄长。
      飘飘如仙,面容却苍白如雪。
      顾千名求他,让他成为一日的顾染浓。顾染浓自然是不肯,内心本来就是妒忌,毫不留情的拒绝了。顾千名只是失声惨笑,一脸凄凉,他说,“六弟,你知道么,明天阿稚就要死了。我不能看着她离开。”
      “你休胡说。”顾染浓定定的看着盘旋于房梁之上的顾千名,神色淡定却又害怕,“你已经死了,别再纠缠不休了。虽然你是为阿稚而死,但我对阿稚的爱绝不输于你半分!”
      闻言,顾千名忽然笑出了声音,凄异无比,那张俊美的脸仿佛崩塌,“我不瞒你,我是有私心。”
      他顿了顿,露出了自己的原型,青面獠牙,寒气弥漫一室,“据我所知明天你和阿稚要入宫对新帝行礼,届时阿稚会不顾一切的杀了顾英,然后韩九言乘机逼宫。”
      “别骗我了。”顾染浓低声说道,阴沉的神色是他发怒前的预兆。
      顾千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没有什么可以被顾染浓威胁,所以毫不畏惧的讲下去,“我知道你很想保护阿稚,可是你根本保护不了她。就像我,那么的无能……”说着顾千名苦笑了一声,“凭借我的力量,你可以保护她不受伤害,她不会死,不会再被韩九言所害……”
      “胡说八道!”顾染浓拍案而起,向半空中的虚影丢去一个茶杯,“我怎么可能保护不了她!”
      “我们都只是想去保护一个女人,却忘了怎么去爱这个女人。”顾千名忽然幽幽叹了一句,房内仿佛尘埃落定,静的可怕。
      顾染浓静静的盯着虚影,很不甘心的点头,“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证明我可以保护阿稚。”
      “我也愿意。”轻叹一声,顾千名合目。
      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
      就在第二日,发生了骇人听闻又荒唐可笑的逼宫。原本是一场喜庆的皇家婚宴,最后却变成了登基。当御林军匆忙赶到大殿的时候,发现除了顾染浓之外,在座的皇族和权贵无一幸免。
      但他们唯独找不到文泽王妃的尸首,而镇国公韩九言和他的夫人徐以歌也是离奇的人间蒸发。
      坊间传闻是天神震怒,发了天谴。而唯一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安然无恙的文泽王自然被奉为称帝的不二人选,即日入主皇城,号令天下。
      他终生没有立后,把那个令人艳羡的身份留给了那个身份神秘的王妃。
      直至驾崩之前,顾染浓忽然发了一道圣旨,追封多年前已经死去的兄长顾千名为永熙皇帝,他的妻子也被追封为皇后。所有人都奇怪为什么垂老的皇帝要颁布这么一道圣旨,很多人都因此做出猜测,但也不过云云。
      又有传闻,在顾染浓殡天之前,常常听见意识模糊的他喊着一个女子的名字。
      他的皇子皇孙们猜测是宫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宫女,又认为那就是顾染浓一生都念念不忘的女子。还有的人说,那个女子就是当年名盛一时的麟亲王妃,但终究也只是传说与猜测,谁又能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女子的名字是谁呢。
      “阿稚……”他死前,还是无助的呼喊着她的名字。
      仿佛又是漫天梨花落的日子里,他见到了那个被戾气浸染的如刀的女子。而她的背后,是潮起潮落的大海,风卷落花,夜色正好,独他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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