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花烬》片刃若雪

31、此花萦惹

　　“该死的老花，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失心疯，竟然说那种话……”小鱼儿虽然说要去找念鱼，还是觉得不甘心。嘴巴上说不管他了，怎么可能啊，老花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是他的亲弟弟啊，血脉相连，惟一的嫡亲弟弟！

　　“该死的淫王，你若不放我的老花，我让你得清净，我就不是小鱼儿！”

　　小鱼儿一边碎碎念，一边把大堆的东西收拾进包袱：生死不离胶，五更断魂散，七步笑命跌，神仙不醉丸……以及火药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他把一直带在身上的六壬神骰，也放了进去……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和六壬神骰有关……如果失去了花无缺，就算拥有六壬神骰，又能怎么样？

　　小鱼儿决定去找青墨。

　　他无所畏惧，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青墨很干脆的在花厅接见了他。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了老花！”小鱼儿也不和青墨客气，摆出一副无赖的架势，把满是泥土的脏脚踏在人家白玉精雕的椅子上，毫不客气地在银红撒花的椅袱上留下一个乌黑的脚印。闲着无聊，又把王府的錾银蜼铜彝，以及茗碗痰盒花卉果品一一甩得到处都是。

　　青墨只是双手负于身后，长身卓立在他的面前，俊朗的面上，勾着一抹浅笑。

　　“你这个淫王！”小鱼儿知道青墨一直都想杀了自己，不过因为花无缺的原因，他不会那么做，因此说话也没什么顾忌，难道自己还需要低三下四的求他善待老花？见鬼了！

　　果然，青墨的眉峰一挑，漆黑的眸子中迸起一抹寒焰，恍若琉璃清光凛冽，却很快的熄灭下去，浅笑依然。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弟弟？”小鱼儿恨声道，“你把他折磨的还不够惨吗？口口声声说爱他，却那么残忍的虐待他！”

　　青墨沉吟了一会，忽然道：“拿东西来换吧。”

　　“换？”小鱼儿一呆，道：“你想要什么？”

　　青墨轻笑道：“你能给我什么？”

　　小鱼儿皱眉，心道：你一个堂堂的王爷，若非龙肝凤胆星魂海玉还有什么得不到的，除了老花，你还有什么东西是想要的？

　　“无花陌上空洄雪，缺月江山寂成蓝。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代替无缺，不过，我也希望我的武功能天下无敌。小鱼儿，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六壬神骰？”

　　青墨淡然一笑，旷野星树，月魅泠泉。

　　宣和七年九月初六。

　　轻轻地拂去书册上的灰尘，花无缺又翻开了一本古卷，一本《子午针灸经》。

　　魏先生的书房中，摆满了大量的书籍，其中大多数都是些古老的医书《脉决》，《黄帝内经》、《难经》、《灵枢》、《太素》、《甲乙经》……他都一一翻阅。陈旧泛黄的书页中，密密麻麻地用蝇头小楷写满了注释，以及魏先生自身那神乎其技的医疗心得：穴道部位，药材分量，所选针具，下针的时刻深浅，无不详细注明。

　　花无缺的记忆力极佳，一有时间就翻阅魏先生收藏的医学典籍，然后囫囵吞枣般背了下来。这些日子，青墨似乎身体有恙，对他避而不见，魏先生也是忙着照料青墨。偌大的一座苍王府本来就没几个仆从，除了那些不说不动的傀儡娃娃，似乎人人都很忙碌的样子。说起来，最悠闲的人，就是他花无缺了。

　　王府上下，人人都知道自家王爷对花无缺痴心一片，却不见两人如何亲近。实际上，青墨与花无缺的确很少有机会见面……大抵是花无缺一个人在书房中安静读书，青墨却不知道所忙何事。只在夜深人静时，人们却常常会看见一道清逸的身影，默默凝立在灯火摇曳的书房前……却在黎明到来之前悄悄离去。

　　花无缺合上书卷，挑了挑有些黯淡的灯芯，跳跃的灯火映着他雪白的面靥，忽明忽暗。

　　雕花浮螭的窗格上，浅映着阑珊的树影，以及那抹高佻的人影……

　　他对青墨由最初的憎恨畏惧，转换为今日的歉意。昔日玉树临风丰神玉秀的浊世佳公子，变成如今形销骨残病痛缠身的憔悴模样……人非草木，他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自然知道青墨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可惜，那个却是他惟一给不起的。花无缺承认自己的自私，可是无奈。他的心已经紧紧萦绕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再也付不起。倘若青墨真的强要了他的身子，他或许会觉得好受些。可是，在他内伤基本痊愈以后，青墨几乎连他的手指头都不曾碰一下。那日在菊花野，青墨曾轻轻地吻了他的额头，已经是两人最亲密的接触了。

　　透出碧纱灯罩，铜灯上，那一抹杏黄色的光亮跳跃着。一只小小的飞蛾在灯罩上碰撞了许久，对着艳丽火焰，回旋飞舞，却无法融入那一抹灿烂之中，绝望着。

　　花无缺默默地看了半晌，寂寞的夜色之中，仿佛注视着自己的命运，他的心突然瑟瑟地痛缩起来。

　　魏先生亲口告诉他，他或许只有五年时间了。五年的时间，的确太短……既然已注定不能和心爱的人长相斯守，就用它来补偿另外一人的痴情罢……不过，在此之前，他却有另外一件事，是必须去做的。

　　这一辈子，永远都只是一只关在笼中的鸟，永远没有自由高飞的那一刻。

　　花无缺苦笑着，另外抽出了一本书，蓝皮锦面，剥蚀了文字，上面题着《华佗内昭图》。

　　他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研读医术，往往读一整夜都不愿休息片刻。魏先生的所藏甚丰，除了正统医典之外，还有不少其他少数民族、东瀛、西域、甚至是遥远的海外的各种医学书籍。他也不挑剔，无论拿到哪本，都仔细研读，不长的时间内，竟然被他看了上百本医学典籍。而青墨也总是默默地站在他的窗外，一直陪着他，往往站到黎明才悄悄离去。不过近日，青墨很却少来了……

　　他是寒毒又发作了么？

　　花无缺秀眉微蹙，心中有隐隐的担忧。他曾去探望青墨，却总被拒之门外。生性淡泊的他，也就不再勉强，回书房继续读书。

　　今夜，看到青墨又站在了自己的窗前，花无缺的心中竟然泛起微微的暖意。

　　灯光明灭，伫立窗前那道修长的身影倏然隐去。

　　又快到天明了吗？花无缺放下手中的书，却听到窗上传来轻轻敲击声。熟悉的气息，让他轻易的辨认出来人的身份。

　　“哥。”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老花……”小鱼儿从窗口跳了进来。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上盛放着开心的笑靥，一把抱住了花无缺，“淫王答应放你走了！老花，快点跟哥哥回家吧。”

　　“放我走？”花无缺一楞，“我是自愿留下来的。”

　　“不要骗我了，你是担心他们对我不利才委曲求全的，对吧？你个笨老花，总是这样的……淫王已经答应我了，用六壬神骰换你的自由，还立了字据的，他赖不掉！走，跟哥哥回家！”说着，小鱼儿放开了花无缺，却拉起他纤细的手腕，向门外走去。

　　“不！”花无缺袖袍微扬，已经挣脱了小鱼儿的手。

　　“你这是做什么！”小鱼儿猛得抓住花无缺薄弱的双肩，怒道：“给你说了，淫王答应放你走了！你还留在这里作什么？人家都已经不要你了，为什么还不肯走？”

　　“……”花无缺淡淡地望着他，却没有说话。

　　“老花，你不要给我说你是因为喜欢那个淫王才想要留下来！”

　　“是又怎么样？”花无缺冷冷道，“哥，你走吧。”

　　“你……你犯贱！”小鱼儿气得混身发抖，“你……你怎么可以喜欢他？”

　　“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小鱼儿怒道：“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我不许你喜欢别人！决不允许！”说着，他欺身而上，猛得捧起眼前这毓秀无伦的脸，疯狂地掠夺他美好纤薄的嘴唇。

　　胸部猛得一痛，却是被花无缺一掌击在了胸口。小鱼儿踉跄后退，一跤跌坐在花无缺先前坐过的椅子上，再也站不起来。掌力不强，却是灰飞湮灭的疼痛，仿佛那刻骨的相思与缠绵都被这无情的一掌击碎……小鱼儿茫然地望着眼前这清瘦俊俏的白衣少年，那双眸子仿佛夜空坠落的星，夺目的亮着，却冷如坚冰！

　　刹那间，他只觉得无比的陌生。

　　“老花，你变了……”

　　“我没变，是你太放肆！你是我哥哥，但不代表你就有资格为所欲为！今天，我最后一次原谅你对我的一切侮辱，你走吧。”花无缺背过身子，一拂袖子，冷冷道，“再不走，不要怪我罔顾兄弟情面！”

　　“老花……”

　　“你走！”

　　“好，我走！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就算说我因为太爱你才这么做，你也不会相信！你要喜欢谁是你的自由，我这个做哥哥管不着，也不敢再管！”小鱼儿大声道，“你不认我可以，你别忘记你还有儿子！我来的时候碰到华山派的宁不言，他说你儿子被人抓了，就在华山派！你高兴做你的王妃，你就去做！你可以对不起心兰，我却不可以对不起我妹妹！你就在这里享受你的荣华富贵，我去救我的侄儿！”说着，小鱼儿猛得站起身来，一甩手，向门外走去。

　　“站住！”花无缺忽然道。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兄弟情份已尽，以后各不相干！”小鱼儿转过身来，大声道。

　　“你我兄弟情分已尽，我儿子干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去救他？”花无缺冷冷道，“我的家务事，我自己处理！”

　　“你……他是我的侄子！”小鱼儿身子一晃，恨声道。

　　“你不是我大哥，他就不是你的侄子，我儿子的事，不要你管！”花无缺猛得回过身来，冷冷的望着小鱼儿。

　　“老花，你……好绝情！”

　　“是你先对不起我！”

　　“你……”小鱼儿猛得转过身，向门外跑去。刚行得一步，却觉得背心一痛，脚下一软，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却是被花无缺从背后点中了穴道。他的身子不能动，只能恨恨地望着那慢慢走到身前的白衣少年。

　　滞目空洞的眼神般稠缪在少年那秀丽无伦的面上，紧缩的黑眸映出迷茫愤怒的郁色，他想说些什么，喉头一阵蠕动，却再也咀嚼不出只字片语。

　　“来人！”花无缺冷冷道。

　　“花公子。”两个侍卫出现在他的身前，躬身行了一礼。苍王府中所有的人都知道，花无缺在青墨心目中的地位尊崇无比，所以人人都拿他当主子，没人会违抗他的话。

　　“把他关到王府的地牢里面去，严加看守，如果让他跑掉了，我要你们的命！”

　　眼见着那两个侍卫把小鱼儿架走，眼见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中渗出的恨意……花无缺只觉得胸中异常的滞闷，他只是握紧了拳，强自忍耐着。

　　“让我见王爷！”不顾门前侍卫侍女的阻挡，花无缺强行冲进了青墨的寝室。事实上，以他的武功，那些普通的侍卫也根本拦不住他。

　　青墨的寝室摆设甚是简单，器物虽然精美，却不显奢华，显示出主人对物质享受实在无更高的追求。倒是房间内摆着几盆黄色的菊花，虽然看不出品种，花型普通，大如碗口，却散发出一种很馥郁的香气。

　　移花宫也植有不少菊花，但基本上说不上清香，不少更有一种不甚好闻的气息。居然拥有如此馥郁馨香的菊花，花无缺倒是第一次见到。

　　“这花叫金盏波，很俗气的名字，不过气味却极香。”青墨依然是一身苍青，宽袍缓袖，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那娇嫩的金黄花蕊，渲碧波恬的笑道，“无缺，你也喜欢吧。”

　　花无缺却似没有听到般，淡淡道：“拿来。”说着，他伸出了自己纤细的右手。

　　“好。”青墨轻轻折下一朵金黄色的菊花，放在了那只莹白如玉的手中。

　　“我要六壬神骰。”花无缺皱起了秀丽的眉头，“把它还给我。”

　　青墨微微一笑，道：“无缺，今日我为你填了首词，我念给你听：行吟未罢，乍悠然相见，水边林下。半塌东篱，淡淡疏疏，点出秋光如画。平生绝俗违时意，却对我、一枝潇洒。想渊明、偶赋闲情，定为此花萦惹……”

　　“我要六壬神骰！”花无缺道，“我要去救我儿子！”

　　青墨笑容微敛，道：“倘若我不肯给呢？”

　　“不给就算了！”花无缺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无缺！”青墨大声叫道。

　　花无缺凝住了脚步，眉目清冷。

　　“你真的要去？”

　　“是！”

　　“你不是他的对手，连我也不是！”

　　“我必须去，你答应过放我走！”

　　“我可以反悔吗？”

　　“……”花无缺皱眉，不再说话，大步向门外走去。

　　青墨身形展动，阔袖翻飞，宛如一抹青云迤逦飘扬，瞬间拦在了他的身前。

　　“别逼我拔剑！”花无缺后退一步，右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无缺，我只是忘记告诉你……”青墨谧黑的眸子中忽腾起一抹笑焰，“金盏波的香味是很厉害的迷药，以你如今的功力根本抵受不住。”

　　“……”

　　无视怀中少年那忿恨的目光，青墨轻轻地将他纤细的身子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那张精美的回纹缠花架大床上。

　　“你是我绝色的伤口，一辈子无法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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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词引：

　　[疏影菊] 汪精卫

　　行吟未罢，乍悠然相见，水边林下。半塌东篱，淡淡疏疏，点出秋光如画。
　　平生绝俗违时意，却对我、一枝潇洒。想渊明、偶赋闲情，定为此花萦惹。
　　正是千林脱叶，看斜阳阒寂，山色金赭。莫怨荒寒，木末芙蓉，冷艳疏香相亚。
　　不同桃李开花日，准备了、霜风吹打。把素心、写入琴丝，声满月明清夜。

　　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一直固执的只引用北宋以前的诗歌，不过有些时候有点情难自禁……终于忍不住用了南宋吴梦窗的一首词。所以呢，既然用都用了，用上汪精卫的这首词也就理所当然了。

　　除去人品不说，老汪的这首咏菊词，是所有菊花诗词中我最喜欢的一首，第一次见到就惊艳不已。

　　平生绝俗违时意，却对我、一枝潇洒。

　　这不是天生为我们家花花写的嘛！冷傲孤高，却悄怜红尘……所以偷来送给某青，让他来赞美花花。

　　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