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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酒待人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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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愈见清减的瘦削,如冷宫的屋宇,似乎记忆里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个小小的身影在有蛛网的窗前,偶尔抬头仰望天空。
老尼姑的眼动了动,目光相对,几乎要被那一望千里的幽深吸引,沉溺在看不见的漩涡中。
也许无波无滥,分明想要捉住万种情绪,却辨不明是哀是乐,是悲是喜。
这样的,难留的神采,一如当年偷偷看望时,见到积岁青苔上的孩子的双眸,冷眼炎凉之下,依旧洗炼纯粹。
冷宫没有春花秋月,冷宫没有琴台白鹤,然而那连天衰草,却因为那个孤单孑然的小小孩童变得不一样。
她不懂得如何形容,后来听那个油水比墨水还要多的先皇提过的,只觉得辱没了那几个字。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后来后来,她自身受牵连连连遭贬,红颜未老恩先断,众人落井下石已不用提,只记得月亮照一地凄凉的夜里,她拖着疲惫憔悴的身心,路过那铜绿深锁的荒门,本应哀景入心更添悲伤的时候,却不偏不倚地,恰逢了一段琴声。
隐约透着昏黄的灯光描出个斜斜纤细的影,琴声,不疾不徐地想着,当真是宠辱不惊。
当时的自己心思还未染黑,还在怜悯说哪个妃子自身不安分,连累一个好孩子白白消瘦折磨,难得自己带了才气。只怕还有自伤自怜。
老尼姑慢慢低下头,往事与今夕交错,眼前有些混乱。
分外扎眼的,莹白无瑕上逐渐风干的殷色。
明黄的床帏,重重叠叠厚重到昏暗的盘龙尚且掩盖不住凛然如梅的血。
道什么真龙天子,皇族尊严,在那时一切一切都成了荒谬。
当时心中的厌恨恶毒犹然历历,后来的听闻夭了一个自幼离了生母的皇子更是彻底让自己扭曲了心性,可到了如今,一幕幕在心中重放,却在盘剥开当年愚蠢的自己看不出的勾心斗角后蓦然察觉,那是,那是那是……!
眼前自己恨不得生食其肉的人,适才嘴边呢喃的,分明是一句无声的“母妃”!
这是……她的孩子……
这是当年仅见一面便被剥夺,因左胸莲苞般胎记被视为妖孽而严令终生幽闭冷宫的,她的亲儿。
这个才倾天下,引无数英雄摧眉折腰的人,是她的孩子。
这幼时坎坷无状突遭横祸,长成后亦是历尽劫磨的人,是她的孩子……
可笑却是她一直恨她入骨,一直一直不择手段要置他于死地只是为了为所谓自己的孩子报仇!
刚刚力逼他割心头血,现在想来将那啜雪灵玉交到庵中与她知己数年的顾九娘子眼中的神色,分明莫测得很。
老尼姑低着头,嗓子里突然迸发出一阵低哑短促的笑,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冷冷掠过笑得暧昧的顾九娘子。骤然抬头,逼视袖手倚在一旁的唐大人,厉喝:“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是不是!”
唐大人眯了眯老鼠眼,视若无睹地,笑了笑。
“你——如此挑拨离间,是何居心!”
一时间,种种目光凝聚在这个唯徐阁老之命是从的小人物身上。
唐大人抬了抬下巴,着实看了眼其中花为容貌雪为肌肤的祈清醉,在莫江寒脸上一掠,忍着浑身僵硬之意,出乎意料地单膝跪在莱斯特面前,用一种奇异腔调吐出一段文字。
有些人能分辨出是波斯语,听不懂内容的,只见上伯爵大人愈来愈,面沉如水。
挪了挪身,向莫江寒躬了躬,老鼠眼中闪烁着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星火。换上以往的腔调:“如今□□纷争不断,江湖庙堂一片潦倒。实因当今天子本非命定之人,如今我波斯既蒙大恩,愿倾举国之力扶王爷上位,一正皇族威严。”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固然是暗道波斯好有依仗竟在大殿之上说出此言,却也不免忖度陛下能够上位十三王爷居功至伟,如今朝中怕无几人不愿俯首。若在此山雨欲来之际举旗夺位,其间局势恐怕极难明朗。
信人老尼姑……也算是太妃的脸色一变再变,盯紧了唐大人,又看看神色莫名的皇帝娄采渊。最终一拍掌:“不错,娄采渊当年不择手段之事不足挂齿,如今安可窃居其位!徐阁老,你是老人了,也应知当年龌龊,现在说句公道话罢!”
徐阁老还未开口,唐大人便抢了先:“谁都知晓,下官蒙徐老赏识,窃为门生……”
一番做作未引起丝毫注视,徐阁老笑脸似乎含义加深,起身,向莫江寒深深一揖:“王爷当年义事万人心折。后世事纷杂各方都怀有心思,如今真相还难描述,多有得罪老朽在此向王爷赔礼。然此时多事之秋,想王爷深明大义,现身于此就算有甚心思也会以社稷为重,些许小人之言,自无影响。”
莫江寒直直地站着,静默地,无任何表现,从始至终宛若旁观。抬了抬眼,徐阁老、唐大人,甚至老尼姑娄采渊都没令他停驻片刻。远望,苍茫河山间雪飘皑皑,万物刍狗天地无情;收回近看,盘龙雕凤,紫金隆重的皇宫,所谓的帝家威严。
蓦地扬唇而笑,再不收敛风华:“当年先帝撒手,各位皇兄八仙过海以图上位。我四皇兄当今圣上招贤纳士亲民勤政方得此重任。采江本无大志,变若采江凭半粒之功心生妄念,便似如今朝不保夕之病体,又怎敢尸位素餐!”
骤然敛了笑,写意水墨的眉宇间庄严宛若天人。莫江寒双膝重重落地,手指指向苍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娄采江以王族之名起誓,此生此世但有一息尚存,必将输肝剖胆永奉忠诚。若违此誓,愿受千刀万剐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祈清醉决眦欲裂,字字诛心之言再无可忍。还未等余音绕梁,一把将人揽到怀里,足尖一点,瞬间失了踪影。
留下离了魂的众人。
娄采渊拂了拂袖,丢下句:“望上伯爵大人管好自己门庭。”转身而去。
徐阁老亦未管一地狼狈,命小仆请郭将军陈尚书借一步说话。
醉后各分散,不到片刻便只剩一地冷清。
顾九娘子打量了莱斯特半晌方笑:“看来打这个赌却是我要输了呢!不过,”眼睛转了转,“庄家什么的都走了,还有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