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酒未温》一苇吟

43、草号相思

　　细草撑着淡白的花，绵绵延延地铺遍了四野。一望无际，婉转的花瓣绽放如愁。
　　一本书打开，瘫在地上，颇有些岁月的，纸边都泛了黄，页上的字迹承了花露，垂成颗颗松烟泪。
　　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着，收在胸前，薄薄的皮肤下，青筋清晰可见。
　　文秀人儿呼吸几不可闻，眉头则稍稍舒展，眼睫微颤下又忙不迭蹙起，似便是在睡梦中，仍有心结解脱不开。
　　文秀人儿睡着，没发出半点声音。
　　空山凝翠，清溪如带。
　　广陵宫中，花自漂零水自流，倒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 ……
　　浅浅的步子停下来，人儿似想弯腰却被阻拦，一只佩金带玉的手先一步拾起地上书本。
　　“采……这便是你来寻的故人？”醇厚如酒浆的声音，却似不惯用敬语，言辞颇有些生硬。
　　“嗯。”
　　“阅公子裴知萱？当时只知道跟在你身后的人，倒也改变不小。”
　　二人的交谈早惊扰到了面前浅寐的人。
　　睫毛慢慢颤颤，露出里面春水一般的眼睛，抬了抬头看来人，却定格了般倏地瞪的溜圆，眨也不眨的，原本就极轻的喘息更是长长地屏住。
　　明明不敢发出丝毫声响，那光风霁月似得眸中分明写满了“这梦好真”的怅惘与惊喜。
　　对视的一瞬间，静立不动的人儿觉得自己似被挑拨了最轻最柔的一根心弦。
　　“怎的还不起来？睡在地上不冷的么？”
　　话出唇，当真便似风过了无痕，侧卧在地的文秀人儿恍若不闻，愣了半天没有反应，眼圈却愈来愈红，隐隐有晶莹滚动的瞳中映出月白的阴影，若风中一苇。
　　“……采采……”
　　这两个字似有魔力般一下子解除了禁锢，裴知萱倏地动了动，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迈步，顾不得久卧之下四肢僵冷，摸到人儿身边，伸出手。
　　“采采，采采，你在外面好辛苦对不对……”
　　手指拉住人儿袖脚轻轻摇晃，面对人儿脸上绽出微笑，眼中的泪却再也忍不住，一股脑扑簌簌掉下来。
　　见状，便是人儿向来进退得宜完美如白玉城池，也不禁有一丝动容。
　　一样是少年得意名满江湖吗，这个人却对自己言听计从丝毫不露锋芒，只一心一意为自己着想，自己叫他替自己照看广陵宫，他便当真一直守着这空山幽谷，其中寂寞可想而知。此刻见着，却分毫不吐只知关心自己，明明心中无限酸楚，却依然笑脸相迎。
　　抬起手，羽毛一般落在裴知萱脸上拂去晶莹：“莫哭。”
　　风拂柳样的接触，裴知萱却似受了惊的白兔抖了抖，眼睛张得几欲裂开。
　　一把抓住人儿放在脸上的手，合十捧了凑到眼前。
　　用力炸了眨眼，睫毛扑朔像扑火的飞蛾，原本已擦干的脸重又湿透。
　　掌中的手，这双手，可以施诊择药，名奉医仙；也曾拨乱风云，掌骨之间指点江山。
　　这双手，这双手……
　　可是现在这双手细若削葱，白的透明的折射着眼光，安静的躺在他掌心。吹弹可破。
　　死死咬着唇，放开手将那个不堪一握的人护入怀中。
　　“采采，我真的生气了，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你你你还不要我……”
　　采采，采采，采……

　　“采采还要走么？”暖阁内，裴知萱端着热好的参茶，看着人儿一口口喝下去。
　　人儿将茶碗捧在手里，点头，见裴知萱满脸不赞成，欲开口解释，却惊了风，咳个不停。
　　莱斯特忙替他开口：“我们要上京，采说以往之事也需作个了断。”
　　裴知萱抚着后背为他顺气，只注意了自己关怀的内容：“采采怎禁得起这么颠簸。”文秀的脸上登时现了焦急，见人儿一脸坚决，转过头去，面部表情几乎要显出怒色，面对人儿时，却还是那副柔柔的笑，“采采，这次不要丢下我了。”
　　我不在的地方，你去跳了崖，你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采采，你可知道，你也许并不放在心上的一举一动，于我，是怎样的，肝胆俱裂。
　　采采，我很久之前就说过，我没有别的本事，却也想着替你分担，便当真是天崩地裂，我也要在你前面倒下。
　　所以，采采，你一定不能丢下我。
　　一向水晶心肝的人，又怎会猜不到他未竟之语？被那双花茶般的眸子满含了哀伤恳求的看着，人儿缓缓勾了唇，笑若莲华：“呐，绝不会的，日后，形影相随。”
　　只我不知再能有几年命途，不论我如何，总叫你安然。
　　“广陵宫还是要顾着些的，你日后也好有个依仗，不用担心。”
　　闻言，裴知萱两行珠泪险些便再次要掉下来。
　　江湖中一宫二家三门五派，广陵宫独冠其上，芸芸众生奉若神明。
　　这个坐在藤椅上的人，是广陵宫如今唯一被承认的宫主，而且，
　　也许曾经千秋，也许还会有万载，但这个人，这位宫主，必定冠绝古今。
　　可是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开颜。
　　将一切都安排好，却独独忘了自己。
　　他真的是，太苦了。
　　将外衣披在人单弱的肩头，裴知萱笑着，书香袅袅。
　　怎样都好，这一次，上穷碧落下黄泉，知萱此生，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