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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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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玲珑扇,一枚乾坤玉。扇骨散香,玉色莹润。只可惜已失了主人。
秦莞换下原本系住乾坤玉的棕色穗子,用浅青的丝线细细系了,结成个精巧的扇坠。或许是因为有了些年头,棕色有些泛白,一如它主人的人生。这些,都是她师兄祈睿的东西。
月前师父乾阳真人对她道:“小莞,找个风水明净景色秀丽的地方,将阿睿的东西好好埋了吧。”但秦莞迟迟不依。她始终不能接受,武功卓绝师兄怎可能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件事要追溯到三个月前。
武林有正邪两道,向来都是水火不容,几百年打下来,各有胜负。今次,邪道势弱,正道势涨,这么一个痛打落水狗的好机会,正道群雄自不会白白放过,于是几个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振臂一呼,一场除魔大会便定了下来。乾阳真人左思右想,饮罢一壶小酒后曰:“我乾思门好歹也是正道一脉,不能辱没了历代师祖的名号。”遂派了祈睿去参加那劳什子的大会。
乾思门是正道上响当当的门派,提起乾思门三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那早是百年前的事了。师祖们性子一个比一个淡泊,眼光一个比一个挑剔,于是在创派祖师爷过世之后乾思门真是门徒年年少,名声日日低。到了乾阳真人的师父这一代,终于创下了新低记录:整个乾思门上下,就只有他和乾阳真人两个。师祖驾鹤西去后,乾阳真人看门中愈发清冷,眼看乾思门的传承就要灭在他手里,于是努力了一番,挑来拣去的,收了无父无母的祈睿与秦莞为徒,也算是比原先多上一人,给宗门添了些光彩——以他比师祖还挑剔的个性能收得二徒,实在是祖师爷显灵,坟上冒青烟了。
虽然人少,但胜在质量不错。祈睿与秦莞皆是一等一的好苗子,乾阳真人教的极是用心,再加上门派隐于山中,风水极为养人,两人的品性、样貌、武功都为上上之选。身为师兄的祈睿首先下山,在江湖上闯出不小的名号,人送外号乾坤君子剑。听到大徒弟这般争气,乾阳真人很欣慰,秦莞在为师兄高兴之余也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这名号听着让她牙酸。江湖人说祈睿左瞧右瞧都是君子风度,前看都看都有侠义气度,但在秦莞眼中,最能形容他的、还能跟“君子”扯上关系的就只一个词:伪君子。
从小到大,祈睿很疼秦莞这个唯一的小师妹,不过他疼人的方式令秦莞每每想起都感觉浑身疼。她师兄练得一口牙尖嘴利的本事,对如何整人更是深有研究,而秦莞就是最好的试验品。当她眼泪汪汪地去找乾阳真人诉苦,祈睿就摆出一脸“我是君子,我很无辜”的神情,偏偏她还真没寻到任何证据能驳上一驳,最后只能干瞪眼,可见祈睿在此项上的天分极高。
这次除魔大会一开,乾阳真人让祈睿去参加,相当于出动了小半个乾思门。秦莞求着乾阳真人说要一道去,但他只是摸摸她的头,道:“小莞,你年纪还小,功夫不到家,还是留在师父身边多练练的好。”
祈睿听了在一旁嘿嘿一笑,拉过秦莞附耳道:“别听师父胡说,他是把你当成保底的苗子呢,不就是怕两个徒弟都出去了,万一成了打狗的肉包,可不是有去无回赔个精光?”
“不肖徒!”耳尖的乾阳真人骂道,赏了祈睿一个爆栗。
也不知是不是真被他的玩笑话说中了,祈睿这一去,还真没再回来。
江湖上人人都说祈睿死了,但秦莞开始并不相信。除去对师兄武功的信心不说,更让她坚信他未死的,是一封他消失前寄来的信。由门内唯一的信鸽带来的信件上只写了一句话:“小莞,待你懂得何谓相思,就知道我的去向了。”秦莞的读后感是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她把信收好,没两天就忘了个干干净净。
半月后,江湖中开始沸沸扬扬地传起一则消息:正邪两道于荆山决战,各有胜负,魔教妖女茕萤与乾思门下乾坤君子剑祈睿对打,后双双跌落天堑崖身亡。据说茕萤使得一手好鞭,但祈睿剑法更是精妙,当时茕萤且战且退,身后已是绝路,一时红了眼再也顾不得许多,长鞭一挥以命相博,竟被她死死缠住祈睿不肯松手,带着往崖下一跃,两人就没了消息。闻者想起天堑崖的险峻,个个摇头叹气,皆言两人不可能生还。很多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在为祈睿这颗武林新星惋惜的同时,也对邪道忌惮更深——想那茕萤长得一副闭月羞花的好容貌,却连死都要拉个垫背的,可见邪道中人心性之毒呐。
这则消息传到乾思门中的那天刚过一场大雪,乾阳真人正在煮茶,秦莞在一旁拨弄火堆,美滋滋地烤红薯。乾思门中人少,经济也不宽裕,往年冬天师徒三人都喜欢围坐在院中烤烤红薯喝喝茶,也算得上奇趣。乍闻噩耗,秦莞呆呆看着满院的积雪,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今年没人能和她一起扫除积雪了,这真是一个最冷最累人的冬天。
乾阳真人沉默了半晌,将信丢入火中烧了:“小莞,别难过。”
秦莞仰头看他:“师父你不伤心吗?”
乾阳真人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道:“花开花落,春去冬来,一切都有命数。至少阿睿他一直过得很好很开心,不是么?”
秦莞一宿没睡,回想起和祈睿的过往种种,发现他果然活得极为开心。她心道人死如灯灭,如今再计较他喜欢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她的痛苦之上又有什么用呢,大人不计小人过嘛,逢年过节好好给他上三炷香,烧些元宝过去,叫他在地下也不至于过得窘迫。如此一想,她觉得自己甚是大度,笑了笑,眼中却又落下几行泪来。
整理祈睿的东西时,她不禁重读祈睿下山后寄来的一封封信。匣子里累了几十张信纸,丁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都记在上头。秦莞一一看过去,哭哭笑笑的,直到看到最后一封,表情凝固在脸上,半哭半笑,很是纠结诡异。
——“小莞,待你懂得何谓相思,就知道我的去向了。”
知道他的去向?
本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在这时显得极为可疑。难道师兄早就知道……不,计划了些什么?!联想到他和茕萤坠崖的消息,一个大胆的猜测在秦莞心底萌芽:祈睿哪里是死了,根本就是和茕萤私奔了!
秦莞气愤非常。她白白为他掉了一夜的眼泪,将两只眼睛弄成了核桃样,甚至整整饿了一天!但他自己却是去和佳人双宿双栖了?!有这么个师兄,真是要折寿三年!
后来乾阳真人叫她去为祈睿立个衣冠冢,她拖拖拉拉不肯办。疑心祈睿没死的她总觉得下一刻他就会从哪个角落出现,笑话她的迟钝和上当。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一个月,如果祈睿真的还活着,于情于理都该偷偷回来看看她和师父。秦莞的信心开始动摇,本来这种猜测就是无根无据,那封信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祈睿的前科摆在那里,天知道他的浑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或许……他是真的死了。
将扇坠给玲珑扇系上,秦莞叹了口气,把扇子放进理好的祈睿的衣物里,仔细打成包袱拎出门。回想这浑浑噩噩的一个多月,她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很长的梦,醒来后唯一真实的是手上师兄的衣物,只是如今却不会有人再穿上它们了。经过祈睿的院子时她停下脚步望了望,没有主人的小院空荡荡的没有半点活气,秦莞摸了摸发酸的鼻子,想着是时候给师兄立个衣冠冢了,若他真在黄泉路上苦等,她这般拖拉岂不是让他成了孤魂野鬼。
出了大门往右走,再过一个山头,就是乾思门的墓地。历代掌门、弟子大多埋骨于此,在此地立下衣冠冢,正应得了“落叶归根”的老话。秦莞不太喜欢这里,每年跟着师父师兄来扫墓时,她听师父一遍又一遍讲述着祖师爷们的丰功伟绩,心里却觉得这些墓碑在记载了乾思门历史的同时,也提醒着后人:任你是如何了不得的高人,最后栖身的也不过方寸土地。这实在是一个太平常又太残忍的事实。
今日的墓地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午后冬阳高照,万里无云,连风吹在身上也不如何冷。秦莞踩着积雪往前走,身后留下一串脚印。一样宁静,一样清冷,今日与以往确实没有什么不同,如果这一刻没有一个人忽然从树上落下来的话。
秦莞眼前一花,连日的恍惚不安让她的警觉度直线下滑,直到冰冷的剑锋逼近她的眉心,已来不及躲开。难道今日要死在这里?她很不甘心。试想下以后门中谱录会怎么记载吧——“弟子秦莞为师兄立衣冠冢未成反被人所杀”,实在太丢人了!秦莞极力自救,脚尖一点掠身疾退,可剑光如影随形,对方冷然的眼神在眼前越放越大,带着无尽的疯狂。她认命地闭上眼,心道:我真是将自己送到了墓地上啊。
耳边忽传来“叮”的一声,紧盯眉心的冷意一偏,从秦莞颊边擦过。她睁眼,那人已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而他身后立着一人,青衫凛凛,身姿若松,眉眼带笑地看着她。
正是祈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