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谁先觉》小庭深院

1、魂断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已经晚上九点了，办公室里的同事早都陆续下班离开，我坐在电脑前对着冻僵的手呵气，耐着性子一页一页核对着一串串繁琐的电子数据。
　　大概是因为年关将近，公司的人事变动特别频繁，琐事不断。上星期公司的会计陈姐家里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连工作上的交接都赶不及做，便匆匆离职了。几天时间自然不可能立刻招到人，财务一类的重担子全压在了我这个出纳的身上。
　　我即使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于是这周以来每天都加班加点，连叫苦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好不容易终于理清了手头上的报表，我关了电脑靠到椅背上，闭着眼睛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只觉得眼睛胀痛，颈椎也发酸。
　　正在我一动不动摊在椅子上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我见来电显示是陈铮的号码，才想起来和他说好晚九点的时候他会在公司大门口接我，居然忙昏头把这档子事忘的一干二净。
　　“小阮，你现在到哪儿了？”手机里传来陈铮温和的声音，仿佛驱散了一些办公室里的寒冷和寂静。想起来他心头就冒出来一股暖意，我突然非常庆幸——在这么疲倦和充满寒意的冬夜里，还能有这样一个人风雨无阻的等着见到我。
　　我站起来一边应着电话，一边简单收拾了一下办公桌上的东西，拎起包锁了门就径直向出口快速走去。
　　平日里繁忙明亮的公司此时入了夜，安静的连针掉落在地上都能听见，一丝光亮也无。我虽然不是第一次加班到夜里离开，今天却觉得说不出来的阴冷，不由自主的更把脖子往围巾里缩。
　　我从小到大都并不是疑神疑鬼、胆小懦弱的性子，此时此刻心中却总是隐隐感到不安，只想尽快回到家里，看见爸爸妈妈的笑脸和温暖的橘色灯光。
　　加快步伐走出了公司大门，一抬眼便看见陈铮的车停在马路边，而他依靠着车门，一看见我立刻起身往我这边走来。我心中一暖，亦迎上去，陈铮握了握我冻僵的双手，伸手揉了下我的头发：“快上车吧，看你冻的。”
　　我下巴埋在围巾里，含糊的应答了一声就往车里钻去。
　　车里早开好了暖气，和外面刺骨的寒风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我舒服的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松开了厚重的围巾，这个时候才觉得刚才加班一直紧绷着的疲惫神经松懈了下来。
　　陈铮开着车，转头看了我一眼，有些无奈的说：“你这几天又瘦了，最近到底是什么工作这么忙？”
　　我听了他的话立刻伸手摸着自己貌似变尖的下巴，笑弯了眼睛：“真的？那敢情好。”说完我喜滋滋的看了看一脸不满的陈铮，从包里拿出来随身携带的小镜子对着自己的脸东照一下西照一下。
　　陈铮看见我那样好笑的摇了摇头，故意使坏说道：“照什么？越来越像国宝了。”
　　我一愣，立刻意识过来他是在嘲笑我的黑眼圈，对着镜子细细一看，这才注意到眼睛下面两圈有点发青的阴影在白皙肤色的衬托下尤其明显，确实是挺像熊猫的。
　　“每天这个样子加班，你身体吃得消吗？”陈铮边开着车边关切的问我。
　　我把镜子收好，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公司的陈姐上周突然离职了，帐没人管，副总让我先带着。”
　　“工作多可以循序渐进的来做，别每天这么加班加点的折腾自己了。而且——你答应好我的那件事情呢？”说到后面一句的时候陈铮语气温柔，目光落在我身上。
　　“啊？”我转头有些疑惑的盯着他，“什么事情呢？”
　　他又好气又好笑的摇了摇头：“你这样下去怎么行？什么时候辞职回来专心准备做我的媳妇儿？”
　　我笑嘻嘻的摇了摇头，用手托着下巴对他眨了眨眼：“那你也可以辞职回来专心准备做我的相公呀。”
　　陈铮瞪我一眼，干脆不理我了。我伸手扯着他的衣角左右摇晃，有些撒娇的说：“你怎么这么小气？我开你句玩笑就不理我了。等这段时间忙过以后我一定会腾出来时间做我答应你的那些事情的。但我并没有打算辞职呀，到时候真回家里了也只能每天坐着，你又不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总之照顾好你自己，要再天天这样熬夜工作，到时候可就不由得你了。”陈铮听了我说的这番话才微笑起来，在下面握住我的手。
　　“嗯嗯。”我一个劲儿点头，向他甜甜一笑，不再打扰他开车，靠着椅背闭上眼睛。

　　陈铮和我是大学时候认识的，到现在相恋已经五年。
　　我很感激成长最艰辛的这几年有他的一路陪伴和贴心照顾，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可以磨去青涩、激情甚至是心动，可时间留存下来的却更多，默契、体贴、习惯，许多时候两个人只要交换一个眼神，便能懂得对方心中的想法。
　　若是没有陈铮的帮扶和照顾，我无法走到今天这一步。
　　一旦想到身边这个男人很快就要成为我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心中有羞涩、紧张，也有对未来未知的恐惧，但更多的却是心安和幸福。
　　我闭着眼，正想着这几年点点滴滴的回忆时，车却突然猛烈的颠簸了一下，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利的声音，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前狠狠撞了一下，我还来不及去想究竟是怎么回事，抬头透过车窗向前方看去，却一霎那惊的脸色煞白。
　　只见正前方一辆大型卡车似乎失控般的用极快的车速直直朝我们的车冲来，转眼之间便距离极近了，事发突然，从急刹到卡车冲来不过几秒钟的时间，竟然是避无可避，眼看就要撞上了。
　　和死神距离如此之近。
　　我睁大双眼，双唇颤抖，这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过去二十多年里并不是没有幻想过这一刻，可是真正要面对死亡时，一切和它比起来都轻如鸿毛。求生的本能让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不要死！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卡车撞上来的一刹那，右边车头猛烈的向前倾去，我连尖叫都无法发出一声便在剧烈颠簸中重重向前倒。我艰难的看向他——映入眼帘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陈铮拼命向左边打着方向盘，他如此的用力，疯了一样的将他所坐的主驾驶座那边的车头往侧转，好避开正前方卡车的撞击。
　　一声如同天地毁灭般的巨响刺破了我的耳膜，我能感受到自己的五脏六腑狠狠的移位、破碎。然后身体的每一个感官都迅速逝去，所有的不舍和痛苦都深深坠入寂静的黑暗中，掉落轮回，再无声息。

　　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四周寂静的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我不知自己是从何而来，此时此刻却茫茫然的置身于这片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我不是已经…颤抖着回忆起了自己脑海里的最后几个画面，我再也无力支撑，跪坐在了“地”上。
　　这是阴间吗？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没有任何活动着的东西，只有能够吞没一切的黑暗和冷寂。我如同一个盲人，徒劳的在黑暗中四处张望和搜寻，不死心的想寻到什么除了黑暗以外的东西。
　　冰凉入骨的寒意细细碎碎从心头涌向我的四肢，我非常害怕，恐惧到了极点，大张着嘴却仍然觉得无法呼吸到空气，几乎快要窒息。
　　这到底是哪里？我为何会在这里？
　　我瑟缩着身子，筋疲力尽又满心绝望，只能够徒劳的大睁着双眼空洞洞的看着四周。我甚至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仿佛有一万年那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间。
　　“有没有谁在这里——”我跪坐在“地”上声嘶力竭的朝着虚无的死寂大喊。我此刻的神经一触就即将崩溃，只有哑声的叫喊空落落的、绝望的回响在这片无穷的黑暗里。
　　为何没有鬼差来收取我的魂魄？为何没有孟婆帮助我遗忘生前的记忆？我不是死了吗？为何死后都不能得到解脱？
　　我伏在地上，悲从中来，终于如同婴孩一样绝望的哭了出来。一场飞来横祸，我的父母未曾享受过我一天的尽孝，如今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要怎样面对我破碎的身躯？我爱了五年的男人，浓情蜜意“爱”了我五年的男人，在生死那一刻看都不曾看我最后一眼，为了自己的求生本能丝毫不顾惜我的生命，我何其失败、何其可悲！

　　眼泪总有流干的时候，痛苦却不能随着泪水的干涸而逝去。
　　我怔怔跪坐着，大脑一片空白，还能感觉到散乱的头发贴着脸颊垂下来。
　　我面无表情的抬了抬脸，竟意外的发现不知何时我面前不远处出现了一小片光亮。
　　有些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我瞪大双眼直直盯着我面前若隐若现的光亮——是，确实是光亮！
　　我咬了咬牙，用手摁着地强自站起身，死死看住面前的那一点光，心中很快就打定了主意：管它是什么东西，就算是阎王老爷，也比这一片死寂的黑暗要好。
　　腿脚居然还能感觉到麻，我顾不上多想，一瘸一拐的努力向看似不远的光亮处追赶。
　　越来越近了——那片光也越来越刺眼和明亮，我咬紧牙跌跌撞撞向前，却惊讶的发现那片光亮居然隐隐约约是一个人身体的形状。我震惊的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一下子跌在地上，嘴唇有些哆嗦的看着面前的一大片亮光，大脑一片空白。
　　极度刺目的强光逐渐逼近我，我拼命想挣扎和逃脱，却一动也不能动，嗓子眼仿佛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强光穿透过我的身体。
　　我眼前一黑，就此失去了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