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连城雪

2、第一章

　　一九九八年，蒋云思认识了辰松，当时他才十六岁，心思单纯如一张白纸。
　　其实那年全世界发生了很多大事件，比如澳门回归，比如开始申奥2008，比如南方大洪水，比如克林顿性丑闻，比如印尼反华……诸如此类，时过境迁以后他通通都不太记得了，而唯一印象深刻的意外，就是遭遇了那个暴脾气的家伙。
　　因为见面的第一秒，他就被辰松打得头破血流。

　　“你凭什么管那么多？滚蛋！”
　　高二文理分班后的开学第一天，刚刚推开新宿舍门的蒋云思毫无防备地迎来这句劈头盖脸的怒吼，以及一个硬邦邦的索尼随身听。
　　自来反应就不快的他躲也没躲开，额头猛地痛过之后，便傻呆呆的瞅着屋内正中央站着的瘦高男生，和他对面的西服革履的中年男人。
　　“辰松，你闹什么，还不快给同学道歉！”男人严肃的脸上闪过丝尴尬，转而硬憋出笑来：“对不起啊。”
　　蒋云思捂着额头忙小声道：“没事，没事儿。”
　　他很内向，每次和陌生人说话都会紧张得要命。
　　被叫做辰松的男生显然没有想表态的意思，只是闷闷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故意把动作弄得很响。
　　男人皱眉瞪了他几眼，转而又安慰了蒋云思两句，才忍着怒火开门离开。
　　蒋云思高一相熟的同学们大多都从了文，他是被插到这个新班级来的，本还憋着劲儿想给对方个好印象，现在却也不知道讲什么才得体，只能在不自在中默默整理床铺。
　　没想到方才还生人勿进的辰松却，竟然主动拍了下他的肩膀：“喂。”
　　蒋云思瞬间回头。
　　“你流血了。”辰松手里拿着个创可贴，指了指他的脑袋。
　　蒋云思摸了下还在泛痛的地方，果然摸到点湿润血迹，他将创可贴接过来，扶了扶眼镜认真道：“谢谢。”
　　辰松似乎懒得再多理睬，修长的睫毛倏忽间遮住了难掩凌厉的眼神，坐到床边开了罐健力宝喝起来。
　　蒋云思沉思片刻，先找到门背后的镜子把伤口处理好，又犹豫几番，才捡起地上已经摔到支离破碎的随身听，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他。
　　辰松看都没看，顺手将其丢进了垃圾桶。
　　“为什么……吵架啊？”蒋云思看得出刚才那男人和他眉眼有七分相似，肯定是他父亲。
　　辰松半天没吭声，最后终于回答：“关你屁事。”
　　蒋云思语结。
　　幸好这时宿舍另外两位同学也结伴出现，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他们好像和辰松很熟的样子，打过招呼后很快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把瘦小的蒋云思晾到了一边。
　　蒋云思欲言又止，本希望能够问声好，可人家看起来并没有要听的意思。
　　他无奈，只得用书包装好教材后默默离开宿舍。
　　从小到大，蒋云思总是会本能的逃开所有令自己不安的社交场合。

　　生活环境的改变会令一部分人感觉新奇有趣，也会令一部分人痛苦不安。
　　存在感为零的蒋云思明显属于后者。
　　无论是班会时结结巴巴失败到极点的自我介绍，还是奇怪神经又脏兮兮的同桌，亦或是依然习惯性忽略他的老师们，都令这个小少年生活得不太开心，几乎只有每周末爸妈来学校探望的时候，他才会露出笑容，将一双细细的眼睛弯成透亮的月牙。

　　这日恰逢周末，蒋云思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和父母吃过饭后，便被送回了宿舍楼下。
　　母亲吕澄临走时还不忘唠叨儿子：“云思啊，一定要好好学习，现在正在较劲的时候，你的成绩一直不太稳定，得抓紧……”
　　蒋云思向来听话，赶快点头答应：“我知道啦。”
　　吕澄又嘱咐他：“袋子里有零食，给同学们分点。也别都给别人，你自己没得吃了。”
　　蒋云思笑：“恩恩，快走吧，我得准备去上晚自习了。”
　　吕澄这才拽着老公准备回家。
　　蒋云思朝他们挥挥手，又朝同样性格内敛、回头偷瞧自己的老爸抿了下嘴角。

　　宿舍楼里总是阴凉凉的，低温似乎瞬间就冷冻了蒋云思温暖的心情。
　　他打开门，见只剩辰松一人躺在床上看漫画，便礼貌开口：“你吃不吃鱼片？”
　　辰松和父母的糟糕关系是显而易见的，除了开学那天，就再没有他的亲人出现过，平时日用品也都是自己从学校小超市随便买的，既然自己有爸妈爱心补给，拿出来分享给他也是理所当然。
　　可惜辰松并不领情，甚至眼皮都不抬一下。
　　蒋云思见这人没反应，又补充道：“我妈妈特地给你们带的，给。”
　　熬不过他的坚持，辰松终于放下漫画，轻挑眉头：“啊？为什么？”
　　蒋云思说：“我们是舍友啊……”
　　辰松把鱼片接过来，却只是扔在床头，莫名起身问：“喂，晚上跟不跟我们去网吧？”
　　蒋云思知道好多男生都会逃掉晚自习，爬墙出去玩游戏，可他算是循规蹈矩的学生，自然心情紧张，不敢回答。
　　“韩野都去，你怕什么，去不去？”辰松难得多跟他讲了几句话，虽然语气里带了几分不屑。
　　听到班长的名字，蒋云思有点要做坏事的奇异激动：“好、好啊，我还没玩过电脑。”
　　“白痴。”辰松笑了下，挺精致的眉眼瞬间舒展开，转而又拿起漫画道：“等他们回来，一起走。”

　　事隔好很多年，蒋云思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网吧的情景：房间里黑压压的坐满了神情麻木的人，但每台亮着的屏幕又似乎连接着神秘而多彩的异世界。他那台机子的桌面是赵灵儿，梳着包子头、小脸翘翘，旁边写着仙剑奇侠传98柔情版。
　　“这是什么？”他小声问道。
　　已经跟大家一起打开了《半条命》的辰松说：“仙剑啊，桌面上有，你点开就是。”
　　蒋云思瞅着他们屏幕里摇来晃去的混乱枪战，发了会儿呆，便默默地玩了起来。
　　初次接触游戏的小白努力的折腾了三个小时，李逍遥才刚刚从仙灵岛死回来，而后全无进展。
　　从来没熬过夜的蒋云思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可惜过了十一点，就没出息地趴在键盘上睡着了。
　　尽管姿势极不舒服，却也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晨再醒来的时候，偌大的网吧里面只剩下辰松在旁边坐着。
　　蒋云思揉了揉压的发红的脸，疑惑道：“大家呢？”
　　辰松已经关掉电脑，冷眼瞅着他：“饿了，吃早饭去了。”
　　蒋云思问：“你怎么没去？”
　　辰松起身去结了帐，出门的时候才反问：“我走了你知道怎么混回学校？”
　　蒋云思摇头。
　　辰松又开始沉默，他跟别人还挺爱闲聊的，甚至能够侃侃而谈成为焦点。但面对呆子似的蒋同学，却总是陷入沉默——或许是自己太无聊了吧？
　　蒋云思暗自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找出零钱来说：“这个，网费。”
　　辰松自顾自地大步往前走：“算了吧。”
　　蒋云思从不愿占人家便宜，赶快拉住他胳膊：“给你啊。”
　　辰松立刻不耐烦地抽身出来。
　　比起占便宜，蒋云思更害怕惹人家生气，讪讪地建议：“那我请你吃东西吧，你应该也饿了。”
　　这回辰松没再反对。

　　那天早晨，他们吃的是学校后门小胡同里最受学生欢迎的牛肉炒饭，因为时间太早，安安静静，无人打扰。
　　辰松照旧毫不热情的样子，却不像蒋云思那版拘束，坐姿很是松弛。
　　蒋云思反倒担心气氛过于僵硬，硬着头皮找话题：“那个仙剑……我玩不过去了。”
　　辰松打开双一次性筷子，随口问：“玩到哪了？”
　　“嗯……李逍遥从仙灵岛回来，晚上遇见了苗人，然后就不知道干什么了……”蒋云思努力回想。
　　“去秀兰家。”辰松说。
　　蒋云思点头：“哦哦，你都玩过啦？”
　　辰松恩了声算是回答，正巧炒饭被端了上来，便不再搭腔，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蒋云思笑笑，摘下被热气弄得模糊的眼镜，也闷头开动。
　　虽然周身仍旧安静，他的心情却莫名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