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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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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朝自武皇帝建国已来,到衍帝永韶这里,已历九帝。以武建国的端朝皇族在治理大一统的国家上并没有表现出卓越的天分,九帝更迭中,端朝诸候割据,贼变四起的乱象一直没有改变过。
朝野内外怨声沸腾,不少学子张榜帖文,讽刺端朝皇室。
一讽先帝元烈,重文轻武,分封诸侯,致使官变成匪,割据横行,民不聊生。
二讽今上永韶,年已十八,终日游戏享乐,无所作为。
不过在知情者的眼里,这两位跟南越王元熙相比,已经是堪比尧舜,贤明的不得了。
端朝皇帝血脉稀薄,永韶上下算三代的血亲,自父皇元烈崩后,也就南越王元熙一人。可惜他因为行为乖张、好色荒淫、滥杀无度而被逐出了京城,远放南疆。于是皇权旁落,九五至尊完全成了权臣手中的玩具。
十二年春秋转眼过去,永韶十八岁了。
一年前,诸侯因为内部斗争不断,佯装要还权皇室。从那以后,永韶觉得自己本来就不好的日子过的更差了,一些已经批好的折子,非要拿到他面前来一一盖章。
盖着盖着,永韶突然看到一张奏折,上面写了南越元熙呈皇帝陛下书的字样。
南越?永韶想了想,才隐隐想起好似是有个南越王,原是自己亲叔叔来着。元熙被逐之时,永韶年仅三岁,对他并无记忆。
他不是被逐出去了,勒令永远不得进京否则便要格杀么?怎么又有折来?
永韶好奇心上来,伸手去拿那个折子。不料旁边太监章盖完了,把奏折一拢,看也不看永韶一眼,就要走。
永韶气上来,扯住太监,喝道:“站住!你眼里没有我吗?!”
太监抱着奏折,像游魂一样幽幽地转过头来,阴阳怪气地说:“皇上的自称是朕,不是我。我可不是朕,朕也不是我,照皇上这样来,要乱套的。”
永韶不理会他,伸手去他怀里拿折子。
太监啪地一声拍在他手上。
永韶不料他竟然敢动手,吃痛地缩回手,太监抱着奏折走了。临走的时候吩咐旁边的宫女:“午膳时间到了,去拿皇上的肉粥来。”
永韶听了,嚷道:“又是肉粥!我要吃鱼!”
太监幽幽地说:“皇上,今天御厨房的活鲜被朱王爷拿去制宴席了,没有鱼。”
永韶心里憋闷的很,但又不能说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太监走了出去。
午饭完了,趁宫人困盹的时候,永韶从那个牢笼一样的寝宫里跑了出来。
皇宫东四所,四处都空荡荡的。蝉鸣和鸟叫在初春阳光里显得悦耳动听,一整季的严冬刚刚过去。
永韶沿着墙根的阴影,一路小跑进了文昌殿,正是午睡时间,殿前一个人也没有。文昌殿里,钦天官白襄正在小憩。
他长的白净俊秀,加上十分好洁,头上身上无半点装饰,这样在自己宫里的时候,连官服也不必穿,只是一袭白色薄衫,枕着瓷枕闭目睡去,似是画中仙人。
永韶看到他手里还拿着一张算纸,算筹散落在一边,突然冒出恶作剧的想法来。他捡起算纸,卷成筒,用筒尖轻轻搔白襄的耳朵。白襄睡眠极浅,一感觉到有异状,立刻醒了过来。
白襄一睁眼看到他,愣了一下,从榻上下去,行礼。
“参见皇上。”
永韶赶紧摆手:“别这么多礼,我也就在你这儿能放肆一下,你可别再拘束着我了!”
白襄微微笑了,随手整理了一下袍带,命人将榻收起来。
永韶赶紧制止,自己爬上榻去。
“别收,我在你这儿睡会儿。”永韶拍拍榻边,“你也来睡吧!”
白襄愣了一下,微笑着摇了摇头,吩咐下人:“天气凉,给皇上拿被子来。”
“不凉!我就这么和衣睡一会儿就行。”
“不行,既然要睡,还是解了衣服,好好地休息一下吧。”白襄很坚持。
宫人拿了薄被过来,永韶不能拒绝,咧嘴笑了笑爬到白襄的榻上,伸手解衣服。他动作毛躁,手又急,扯了两下没扯开,白襄看的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去替他解。
永韶打了个呵欠坐在床边,眼睛一闭脑袋一磕,差点向前倾倒在白襄怀里。
白襄后退一步,扶住他的肩膀,没让他摔下来。
永韶知道自己犯迷糊了,咳了一声坐正。
白襄帮他取下外袍和夹袄,只剩下中衣。
“中衣也脱了吧,都春天了,被子再薄午睡也热的很。”永韶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就去扯中衣。
不经意间抚到中衣的衣带,永韶的手指被衣带上的玉梅花冰了一下。
永韶竟有些意外,这是什么?怎么自己没什么印象?
永韶费劲地思考着,但脑子里一片空白。
白襄急忙按住他的手,把扯松了的玉梅花衣带复又系好。
“还是穿着的好。”
永韶冲他翻了个白眼,正想说什么,才突然想到,这玉梅花是白襄数月前命人缀上的,说今年不吉,需随身带玉冲冲邪,以防客星犯主令他身体有恙。
他有点烦躁,烦躁自己这脑子的无用,就抬起手来用力地拍了拍脑袋。
永韶只是信手一拍,没想到着手处却一阵剧痛,让他“嗳哟”一声叫了出来。
这感觉,像一道亮白的闪电在脑子里一击即退,又像是被惨白的鬼手抓了一把。
空气里突然阴森地要命,玉梅花贴着肋下,冰冰凉凉的,怎么都暖不热,像一把尖刀抵在腰部。
永韶突然眼前一黑,向后倒下,摔在地上。
皇上突然昏倒了,宫人们慌忙聚集到文昌殿来。有人喊来了太医,太医通传了皇后,纷纷地来到了文昌宫。各方诸侯谁在宫中没有眼线?一听说皇帝昏倒,也都急急地赶了过来。名义上是探视,实则也观察观察朝局的变动。
文昌殿里,永韶又开始做梦了。
睡梦中,他的身体不停地下沉、下沉,仿佛是个冰冷的水中,但他不知道这是哪里。
“长庚!长庚!救我!”
永韶慌乱地挥舞着手脚,想减缓下落的速度。
一只强有力的手突然拉住他,像是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一样,拉他到了一辆疾驰的马车里。车很破旧,两边的拉门是用破纸糊的,随着车在水面上疾驰,水花不停地从破洞里喷溅到车中来。
永韶浑身透湿,冰冷蚀骨,他抱着肩,不停地哆嗦。
“长庚,你怎么才来?我差点淹死了!”
永韶打了个喷嚏,望着车里的救他的男人。
他是长庚。脸颊上有一道刀伤,在幽蓝的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长庚盯着永韶,眼神冰冷麻木,一言不发。
永韶心里发毛,想起自己是皇帝,命令他。
“长庚,不许瞪着我看。”
长庚似乎被他的天真逗笑了,嘴唇向两边咧开。
“永韶,你把我当奴隶看吗?”
他的声音沙哑又阴鹜,像刮铁锈的声音一样。
奴隶?永韶心头一惊。
是了,长庚在很久以前是自己的奴隶。那时候自己才八岁。
长庚咧开的嘴里面流出血来。
永韶内心涌出恐慌,他伸出手指着长庚,颤声说道:
“血!血!长庚,你嘴里有血!”
长庚再次被他逗笑了,他伸手抹去嘴上的血,屈起一条腿大咧咧地坐在永韶面前。
“别担心,是别人的血。”
长庚把抹过血的手伸出来,抓住永韶的手,送到永韶面前。
“甜的,要不要尝尝?”
永韶摇头,惊恐地想把手从他的掌握中抽出来,却怎么也无法挣脱。
好无力的感觉。
永韶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这是一只小孩子的手,大概八九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的。
永韶望着长庚,他冰冷的瞳孔里映出的,是一个小孩子的身形。
是自己八岁时的样子。
这又是个梦。
永韶惊觉了,但眼前的景象没有消失,他也没有醒过来。这让永韶很意外。难道他已经死了?这里是地狱?
长庚看到他愣神的样子,伸出血手拍了拍他的脸。
“又发愣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永韶感觉脸上粘了黏乎乎的血。
“什么问题?”永韶的牙齿在打战。
“你把我当奴隶看吗?”
永韶颤抖着摇头。
“没、没有。”
长庚打量了他一下。
“你为什么一直发抖?你害怕我么?”
车好像在水面上行驶,水波不停地从车边擦过,让空气变得更冷,几乎要结冰。
永韶摇了摇头,在长庚目光的逼视下又点了点头。
“为什么?”
长庚逼得更近了。
永韶冷的像堕入了冰窟,牙齿格格打战,怎么也没办法开口讲话。
长庚铁钳一样的双手抓住幼小的他的肩膀,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暴怒,像一头竖起毛发的雄狮。
“永韶,你害怕我,因为你做了坏事!是你,违背了约定,你冤枉我、折磨我、叫人来杀我!是不是!”
永韶拼命摇头。
他内心里知道自己并非孩子时的永韶,但却依旧像孩子一样惊恐,手足无措。
他想哭,但眼泪在空气中被冻成碎冰,在孩子幼嫩的脸上磨砺着。
“我没有!是你先背叛我的!是你!”
长庚冷笑起来,鄙夷地瞥了他一眼。
永韶牙齿咯咯响,说不出话来。
他内心里充满了愤怒,他想要呐喊,是你先……但空气的严寒让他说不出话来。
长庚的眼睛里突然涌出烈焰一样的红光,他的牙齿变得很长,像獠牙一样呲出唇外,脸部迅速地发生变化,额上长出刺角,脸色发青,像一只恶鬼。
“永韶,你怎么不去死呢?”
长庚从獠牙的缝里哧哧地笑着,含糊地说着。
永韶惊恐地往后躲。
长庚向他伸出双手。
不,现在应该说是双爪。
像雄狮的利爪一样,尖锐有力,爪尖上还沾着血迹。
永韶肝胆剧裂,反手拉开车门,就想逃到车外去。
永韶一只脚踏出车身,才发现,原来车外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水。
水像墨一样脏污,像海一样浩瀚无边,一轮青色的月亮近乎寻常地巨大,浴水而出,像一只冥冥巨眼,空洞地瞪着在黑水上行驶的孤车。
永韶胆寒了。
他从小最怕水。
长庚在他身后哧哧地笑。
“永韶,别跳哟,那可不是水,跳下去会被吃掉,死无全尸的。”
永韶低头望向黑水。
黑水下暗流涌动,几个黑影像巨鱼一样来回穿梭,等它们把头探出水面,永韶才看清它们的面目——
它们脑壳前突,青面獠牙,是像现在长庚一样的恶鬼。
这些恶鬼有着荧荧的绿眼,纷纷浮出水面来,向永韶靠近。
长庚像招呼小孩子一样,轻轻地招手。
“来,回来,永韶,回来,到我旁边来。”
永韶发抖着,紧靠着车头,一步也不动。
长庚用同样长着利爪的腿,或者说后肢,蹲坐在地上,用像长猿一样的两只手臂向他招手。
“来,永韶,与其让他们吃了你,还不如让给我来吃。”
永韶还是不动。
水中的恶鬼疯狂地涌动着,想爬到车上来,它们的利爪在车上抓出一道道深痕,木屑纷飞,车门断裂,车顶像朽木一样塌陷,向水中倾侧跌落。有一只鬼的恶爪抓到了永韶的脚,永韶狂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向后退。
他背对着变成了鬼的长庚。
长庚轻轻地叹息一声,无声地贴上去,手从永韶身后伸出去,扼住他的喉咙。
他俯首,用利齿在永韶脖子上轻轻磨擦,喉咙里发出模糊又欢喜的叹息。
“永韶啊,你这个坏家伙……”
永韶被长庚的铁臂紧紧揽在怀里,拼命挣扎着,想扳开他扼住自己喉咙的手。
但是长庚一边喃喃低语着,一边收紧了掌握。他的尖牙刺进永韶的肩头,撕扯着永韶的血肉。
并不疼。可能因为在梦中,窒息的黑暗淹没了痛楚,竟伴随着一丝甜意。这丝甜意,像在哄人入睡一样……
永韶的呼吸和疼痛一起被完全扼止了。
眼前大片大片的黑暗开始蔓延,像是在黑夜中绽放的黑色的花朵,带着幽幽的梦的甜香。
灵魂轻的像一片羽毛,永韶能感受到它坠落时带起的轻风。
走吧,走吧,散场了,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