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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轰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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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斡明走后,陈守琦又在写字间独自坐了会儿。她忽然起了股冲动,她要去看看她的丈夫冯凯元。
她没多想,一觉得要去,就起身去了。
冯凯元躺在二楼走廊尽头处一间小屋。他一个人躺在这张床上,已经十多年了。
陈守琦进屋后,就迫不及待地开了灯。到现在,她还是有点怕他。
冯凯元僵尸一样躺着。他骨架子大,横在那里,也颇为可观,但凑近一看,就不像样了。他瘦得似乎只剩下骨头,皮肤苍白而脆薄,蜿蜒的青筋,像要随时破皮而出,洒落一地。极仔细观察,才能发现这具人体的鼻翼部,还在细细翕合。他身上已没有一点当年飞鱼营营长的影子了。陈惜从要是进来看到他,会大吃一惊吧。
陈守琦拉了把椅子,在冯凯元床边坐下,狠狠盯着他。
椅子划过地板,刺耳的声音惊动了冯凯元,他睁开了眼睛。
那眼睛也陌生得很,它们迷茫又畏惧地盯着陈守琦。
陈守琦心想:“要不是亲眼看着他们送他回来,我一定以为谁跟我开了个大玩笑,把个全不相干的瘫子推给我养呢。”
然而这个虚弱、畏缩、恶心的陌生人,就是害过她的冯凯元。
她一下子又气起来,冷笑着对他说:“凯元,你好啊。”
冯凯元自然无法回答她。她又接着说:“你当初虐待我,害我瞎了一只眼睛,这十几年的瘫子生活,可够你受得了吧?你一定不知道,你出事后,你的殷将军靠了我,才将他那批烟土转成黄金,拿去用了。我呢,也借机搭上了你的杜军长和你看不大上的符圣营李桧。现在我是他俩的情妇。我靠他们的军队运送烟土,赚了很多钱呢。”
冯凯元冷冰冰的,毫无反应。
陈守琦反而更加愤怒,她一只眼冒着火,嘴角快咧到耳朵根处,硬邦邦地说:“对了,你这个老废物,当初整天嚷嚷着抗日,现在呢?整个东北都被日本人占了。这儿成满洲国了。”
冯凯元终于有了点反应,然而他怒到极点,也不过憋得自己满面通红。
陈守琦却抓到了他的把柄,恶毒地笑着往下说:“你生气了?其实不止东北,全中国都在受他们蹂躏。你怎么不去抗日呢?”
冯凯元喉咙里发出低哑的怪声,眼里涌现出血丝。
陈守琦说:“惜儿你记得吧?你喜欢她,差点带她去看戏的。她丈夫不久前从日本人的监狱逃出来。你猜日本人在干什么?他们拿我们的人当老鼠,做实验呢。唉,你说你也是军人,你怎么不去抗日呢?”她突然尖声说,“你这个废物!”
废物冯凯元双眼一翻,气得昏了过去。
陈守琦坐在椅中,觉得夜里真安静,房里满是她一个人剧烈喘息的声音。
“我到底在做什么?”她问自己。没有答案。
冯凯元不知道气死了没有。应该没有。要死早死了,能这样捱过十几年,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气死了。也不知是谁的悲哀。
果然,冯凯元的鼻翼又细细翕合起来。
陈守琦阴沉地笑了几声,那声音吓到了她自己。
“我这几天太亢奋了,”她想,“我得好好睡一下。其它事,醒来再说吧。”
她站起身,关了灯,离开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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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照人、钱大中他们先到,已上了火车。张以传夫妇、陈守琦和张斡明一车,也快到火车站。
阳光明媚,气温正在回暖。
张以传和张斡明讨论着当前局势,一致认为日本人的好日子不会持久的,他们夹着尾巴逃走,是迟早的事。张斡明很想快点回到部队,免得一分力气来不及出,日本就投降了。
张以传说:“虽说他们必败,但也不会这么快。你不必急。爸爸刚失去了大哥,你得让他缓一缓。”
张斡明说:“大哥没死,咳咳,他就把我软禁起来。他就是不想我去。”
张以传说:“他担心你。其实要我说,也不愿你去,炮兵太危险了。当然,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
张斡明从后视镜里看看他,不作声了。
张以传觉得自己这次大难不死,虽没杀死许昼白,但得到张斡明救助,又与他谈上话,两人关系似有恢复迹象,也可谓一种后福。
太阳光穿过车窗,落到他小麦色的手臂上,身和心,都暖洋洋的。他想起自己和张斡明几乎形影不离的过往,冲镜子里张斡明暖暖一笑。
张斡明立刻转移了目光。
张以传心想:“他还没完全原谅我,我还要再对他好一点。”
另一边,陈惜从姐妹一直滔滔不绝地议论他人家琐事。陈守琦对此兴趣浓厚,陈惜从一一讲给她听。她心情好,不但不嫌烦,还加油添酱,讲得天花乱坠。
陈守琦听到郭绍棠依母命娶了个小家碧玉,婚后他妻子却接二连三和婆婆爆发争吵,不免唏嘘。
陈惜从好笑地问:“你现在还想着他呢?实话告诉你,你别失望。郭绍棠现在长得粗头粗脑,腰身跟水缸一样,完全不是当年的样子了。”她还有句话没说:比起来,冯凯元好得多了。
陈守琦撇了撇嘴,说:“便和当年一样,也不关我事了。”
她忽然让司机停车,她要去路边店里买点零食,给张以传他们在路上吃。她人出去几步,又返回,对陈惜从说:“你跟我一块儿去吧,别我买的不合你们口味。”
陈惜从不太想动,但姐姐殷勤,难以推却,而且这次分别后,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碰面,所以还是和她一块儿下车了。
她问张以传:“你要吃什么?”张以传摇摇头。他不大吃零食的。
陈惜从跟着姐姐,穿过马路,去沿街一溜的小店里买零食。陈守琦似乎心不在焉,几个果子拿在手里半天,店员跑来问她,她一言不发。
陈惜从自己买了点凉菜,有大拉皮和酸辣酱牛肉等,又让人打了几斤酒,和菜一起放在一个手拎木饭盒里。
她吃力地拎着木盒来找陈守琦。找了一圈,在街上十字路口看到她。
陈惜从心里微微有气,拎着木盒走到她身后,叫了她一声,笑说:“是谁要来买零食的?你的零食呢?”
陈守琦两眼看着街对面,似没听到她的话。她答非所问地说:“你看,那是张斡明吧?”陈惜从顺她目光看去,正好看到张斡明穿过马路,向她们跑来。
他远远的就对她们说:“好了没,怎么这样慢?”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听“轰隆”一声,天崩地裂一样。陈惜从转眼,见他们的坐车腾起一股大火,黑的烟,红的火,旋即吞没了车子。车周围行人吓了一跳,尖叫着避开,又好奇地试图靠近一探究竟。
她看到张斡明迅速又穿过马路,挤开人群。陈守琦牢牢抓着她的手臂摇晃。她只想着:“抓紧点,别让木盒掉下来,待会儿还要吃呢。”
“惜儿,惜儿,你别这样,都是我不好。”耳边陈守琦歇斯底里的哭声,模模糊糊传来。然后一声响,木头饭盒还是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