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海·末日浮欢》木晓樱

9、Chapter 08

　　我需要请一个星期的假。我要去伦敦一趟。看望我将要死去的父亲。班主任老师手拿着请假条，斜睨着眼睛打量我一番。
　　她问：“你妈怎么不跟你一块来。”
　　“她人已经在伦敦了。”我答道。
　　班主任老师在请假条上签上了名。我拿着假条跑去校长的办公室。正巧校主任也在。他用和他的情妇一样的目光打量我。直到我出了校长室的门。
　　我走出校园。和郝迪拥抱道别。

　　我犹豫再三。最终决定把这件事告诉Alina。Alina回信说她会在那天到伦敦国际机场接我，和Alison一起。
　　看完最后一个英文单词时。我关上了电脑。
　　每次看完Alina的E-mail后我都需要静坐一会儿。来消化她信里的内容。她说等我到伦敦后她再跟我讲Alison最近的状况。她说他看起来状态不佳。她心里很难过。
　　我坐在电脑桌前。想象那个时常穿灰色外套的英国男孩。

　　书桌上依然摆放着Alison送与我的白色透明盒子。里面装满五颜六色的糖纸。Alison说糖纸会给我甜蜜幸福的味道。然而我却一直不敢将它的盖子打开。我怕Alison是骗我的。我怕糖纸只会和零落海一样。
　　布满氤氲忧伤的气息。
　　无法散去。
　　直至永远。

　　前往伦敦的前一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很亢奋。因为马上我就又可以站在伦敦桥上。看泰晤士河从我生命底下慢慢流过。那些金发碧眼的人群。走过一个桥头又一个桥头。兴奋的激素开始在我体内风生水起。我拉开窗子。探出头去。
　　深秋萧瑟的冷风过境。
　　灌进我的脖颈。
　　我瑟缩颤抖一下。收回头来。空洞的房间里仅有月影映光。四周是朦胧的黑色。我借着月光。手指触碰墙壁。然后爬上床。在冰冷的被子下蜷起身子。
　　我要睡觉。

　　班机是第二天早晨6点钟。在飞机上度过十几个小时后。我抵达伦敦国际机场。彼时伦敦是下午5点。我的行李只有一个双肩背包。我走出海关的时候。看见Alina在对着我招手。
　　她依然那么美丽。
　　有那么美丽的幽绿色的眼眸，和浓密的黄金般的头发。
　　Alina用她热情的拥抱欢迎我。她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Ann，我快想死你了。我每天对着满天的星星喊出你的名字，希望你能听得到。不过还好，我会这么快再见到你。而且是在伦敦。”
　　“我也很想你，并且再次感到幸运——能在伦敦这样美丽的地方见到我亲爱的朋友。我想这是上帝宠幸我了。”我说。
　　Alina拉起我的手：“希望你不要感到太劳累。不过就算是也没关系。我已经在家里准备好了柔软的大床等着你呢。”
　　“真的么？那上帝对我的恩惠实在太大了。”我微笑说。
　　“快走吧。Alison。妈妈说她已经做好了牛排在等我们呢。”Alina用另一只手拉起身旁沉默的灰衣男孩。
　　我适才将目光转向他。微微一笑：“同样高兴见到你，Alison。”
　　Alison也对我扯开笑容。早已没了初见他时的羞涩。只让我在人群来往，地面冰冷的国际机场里感到温暖：
　　“我也是。Ann，可以再见到你的微笑，我感到非常愉快。”
　　“好啦。不要再说了。快回家吧。否则烤牛排要冻僵了。”Alina拉着我们往机场外走去。我看见Mr. Morgan对Alina宠溺的笑笑，在他神情无奈的脸上。

　　我记得六年级时一次家长会。会后Alina吵着让她爸爸带我们去吃麦当劳。Alina去卫生间这段时间。他对我露出同现在一样的表情。他说：“Alina是任性的小女孩。她也是我最宠爱的女儿。我非常地了解她。她会尽她一切所能保护她所喜爱的事物。Ann，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在Mr. Morgan的车上。Alina和我一起坐在后座。她的嘴巴开开合合的对我讲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故事。她很巧妙的避开有关Alison的事情。她一边吃着棒棒糖，一边说着。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会不经意间瞟到前车镜上映出Alison漂亮干净的脸。他黑色的眼睛一直注视前方。不曾往别处看过。我不禁心底稍稍吐口气。
　　Alina刚讲完一件事。Mr. Morgan插进一句话来：“Ann，你什么时候去医院看你的父亲。要现在就去么？”
　　我停顿了一下，说：“我有点累了。我想先回去休息。医院那边有我母亲。”
　　“那好的。等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看杨先生。”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点头致意。

　　车子驶进Morgan住宅。Mrs. Morgan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我有一段时间没有用刀叉吃饭了。但也只是一小段的时间。可如今用起来，却显得生疏了。我比划了好几下。才向盘里的牛排开动。
　　Alison吃完晚餐后。Mr. Nelson来接他回家。他礼貌性的向我和Morgan一家人挥手。然后走向他父亲的车。Alison打开车门时，我身旁的Alina忽然大声冲他说道：“Alison。明天一定要来啊。我们要陪Ann去医院呢。”
　　Alison对她浅浅一笑。在星空迷离的伦敦夜里竟显得不似那般真切。恍若一个虚空的弧度，一切只应在模糊的倒影上。呈现倒影。
　　而直到Alison乘坐的车驶出视线之外，Alina才回到屋里。

　　Alina说：“Alison明天会再来的。Ann，我们说好了要一起陪你去医院看你的父亲。我们还准备了鲜花拿到医院里。病人看到那么好看的绿色植物说不定就好了呢。”
　　“Alina……你最后一句话好像如同白日做梦。”
　　“就当作期待啊。”Alina边说边往屋里走，用手抖了抖她浓密的金黄色头发，“做人要时刻充满期待。Ann，我记得这句话还是你以前对我说的。难道现在你不希望你的父亲早点康复么？”
　　我微微一怔，既而笑道：“我是这样期待的。”

　　我和Alina睡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我躺在上面。困意立刻袭来。在飞机上我只眯了两三个小时。所以现在极为困乏。我只想睡觉。
　　Alina却好像异常兴奋。她又在和我说着她在车上没说完的那些事。只是这次她提到了Alison。我们一起躺在被窝里。用被子紧紧裹起身体。两颗脑袋挨在一起。
　　Alina讲到Alison。她说到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的表情，每一句话语。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我真希望我可以抚平他的伤口。使他不要像现在这样整日沉默不言。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他笑了。今天在机场他见到你一定是很开心。我总算又见到他的笑容了。纵使这持续不到一分钟。但我已经很感激了。谢谢你，Ann。”
　　“……Alina。你其实不用这样过渡关照Alison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不再是小学五六年级了。他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
　　Alina把头往我脖颈里埋了埋。她呼出温热的气体：“……我只是希望，他的痛苦可以减轻。我渴望再见到他神采才熠熠，满面笑容的模样——这才是真正的Alison。他的家庭把他的天真快乐都抹灭了。我真害怕他再也不会回到从前。”
　　“Alina。Alison会有他自己的想法。”我搂住Alina的肩膀。悄悄地说，“你应该相信他——因为你是那样的喜欢他。”
　　“Ann！”Alina低声惊呼，“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事实本是如此啊。”我的声音里透出愉悦。
　　Alina害羞的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我放开搂住Alina的手。躺平了身子。我蜷起腿，手指触碰我冰凉的脚趾。被子里的热气呼呼的望脸上窜。我的脸颊很热。脚趾依旧冰凉。
　　伦敦的月光不似零落的那般皎洁轻柔。月影映到天窗上。斑驳寥落。
　　我缓缓合上眼皮。
　　我要睡觉。

　　困意似乎顿时四散逃开。我忽然睁大了瞳孔。极力睁大。月光的影子映到我的眼里。我的眼皮下感到一阵酸涩。
　　我狠狠地眨了下眼睛。
　　“Ann，你睡了么？”耳边又传来Alina低低的声音。
　　“……没有。”我说道。
　　“你是不是不困啊？”
　　“有一点而已。”
　　Alina的呼吸近在耳旁。我几乎可以感受她的毛孔紧紧的缩在一起，然后再大大的放开。就这样反复的。在夜里进行无数次。但就是无法发散她体内所有的汗液积存的凝聚。
　　它们在月光下。
　　那么安静。

　　良久。
　　我准备再次沉入睡梦时。Alina又开口了。声音依旧那么低。
　　“……Ann。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奇怪。”Alina把身体靠近我，“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失眠。怎么想睡也睡不着。只有到凌晨两三点时我才睡得了。可是那时我又不想睡了。”
　　我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Ann。我常常想，我们三个到最后会不会都天各一方。”Alina说，“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字母‘A’代表完全独立的个体，不受任何依附，永远都只会是一个……Ann，Alina，Alison。到最后，是不是也都是一个一个的呢。”
　　“……Alina……不要想这些了。快点睡觉吧。明天咱们还要去医院呢。快睡吧。”我轻轻拍她。替她盖紧被子。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Alina。我要睡觉。快点沉入梦乡。这样会将一切外在的事物排除在外。不去理会俗物。
　　掩埋忧伤。
　　很多年后。我总会想起Alina在这一夜对我说的话。以及字母‘A’给予我的困扰。也是从那以后。我很讨厌一个词——永远。

　　*** *** *** ***

　　我去看父亲的时候。Alina和Alison没有跟着去。我想他是一个病人。一个垂死于生命边缘的病人。他是需要安静的。
　　我背上我的双肩背包。走出了Morgan住宅的大门。我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针正好指向5。这是清晨5点的伦敦。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之中。
　　我走向离这里最近的车站。安静的Morgan住宅在我身后渐渐远去。
　　在淡薄的雾气之中化成一个弱小的影迹。

　　我来到Hirzon医院。站在1123号病房门前，双手紧紧抓住双肩背包上的带子。透过洁净的玻璃板看向里面。父亲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母亲在床边给他削苹果。他醒过来时，她的脸上露出忧伤而幸福的笑容。
　　“易生，你总算醒了，来吃苹果。”她扶他坐卧起来，脸上是甜美的笑容，“医生说多吃苹果对身体好。看我已经给你削了四个了。你要统统把它们吃下去。”
　　脸色苍白的男人唇边绽放虚弱的微笑。他缓缓点下头。接过母亲手中的苹果。他一口一口，仔细的吃着手中的苹果。时而抬起头来，与对面女人相视而笑。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恍若凝聚成某种幸福的味道，却有驱除不走的忧伤。

　　我站在1123号病房门前。翘首观看里面的美丽画面。忽然闻来一阵鞋跟扣响地板的“笃笃”声。我转头一看。那是一个有着和我母亲一样波浪卷长发的女人。她手中拿着一个纸箱子。缓缓向1123号病房走来。
　　我侧了侧身。躲进转廊的阴影里。屏紧呼吸。
　　女人走进1123号病房。我再次透过玻璃窗望向里面。我听见父亲虚弱的声音传来：“Linda。你来了。真是麻烦你了。还要你再跑一趟。”
　　“不，不麻烦的。杨先生。我很乐意为您效劳。因为您是我最敬佩的人之一。”Linda把手中的盒子递给父亲，“可以让我看看这盒子里是什么么？”
　　父亲打开盒子。竟是一本相册。他露出淡淡的微笑，仿佛参杂了淡淡的苦涩：“这里有很多照片。关于我，关于小菲……关于平安的。我想看着它们。它们就像天窗上射来的阳光一样。”

　　我想看清楚那些照片。然而却连父亲的面孔也变得模糊。我仰起头。医院雪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是白花花的荒芜。令人陡生绝望。
　　我深深吸口气。
　　仿佛想用气体隐藏我埋下的所有的忧伤。

　　我听见Linda在问：“杨先生。您不是说您的女儿今天会来看你么。我想她如果知道您是如此的想念着，思念着她。她必定会为您落泪的。”
　　父亲微愣。问向母亲：“小菲。平安什么时候会来 ？”
　　“……我也不知道。”母亲说，“大概会是在上午吧。”
　　“哦……”
　　“易生。医生说你要多注意休息。”
　　“我想等平安。我不想在她来看我的时候。我闭着眼睛仿佛死尸一样躺在病床上。”父亲苦笑说。
　　“平安很快就会来了。”母亲无奈叹息。
　　父亲深深看着母亲：“小菲。你知道么，我真得很想念平安，我们的女儿。”
　　“嗯。我知道。”母亲垂下眼帘。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平安了。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是胖了，还是瘦了……是否还依然在怪我。”父亲轻叹一声，干涩的双手抚上眼前一张泛黄的相片，“小菲。我想平安是不会怪我的……因为，她是那样一个懂事的孩子。”
　　母亲点头。满含关切的双眼里只有父亲苍白的容颜。
　　“小菲。你知道么。从我住进这间病房的第一天起。我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我们的女儿，平安。我想，她是否会在很多年后，历经同我一样的遭遇。住进这个四面一片白色的病房里。然后慢慢等待死亡的通知。”父亲说。
　　“小菲。其实你不应总是打平安的。我常常听见她在夜里哭泣。她说，她会哭泣，她是害怕疼痛的人。”父亲说。
　　“小菲。如果，平安在的话。”父亲的眼眶里盛满一层水雾，有透明的泪滴自他脸庞轻柔滑落，“我很想对她说一句话……就是……对不起，平安。”

　　我离开了1123号病房门前。离开了Hirzon医院。父亲哽咽的声音在脑中一圈圈回旋。我的胸口忽然异常作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支离破碎。再也无法完美。
　　深秋中的伦敦。我站在伦敦桥上。泰晤士河自我脚下静静流淌。萧瑟的冷风过境。我的双肩不再颤抖。有温热的眼泪温暖我。缓缓流过心房。
　　同父亲眼里一样透明的液体。在我脸上静静蜿蜒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