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Chapter 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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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着机器猫的窗帘。阳光透过帘布。折射在床头的小熊□□毛绒玩具上。芭比娃娃仍穿着碎花短裙，以永久微笑的表情站立在书桌上。旁边躺着儿童拼音读物。上面落了一层灰。浅薄似嵌了一层雾蒙。一触即散。
空气中盈了尘灰的细线，站在近处却不见了。恍若虚空里的光阴。无处可寻。但无论是在时间或空间中。却是存在的。
我想起五年前那个离走的冬天中的清晨。我最后一次为芭比娃娃换上碎花短裙，她在对我微笑。我亦上扬了唇角。干涩的嘴唇似被火灼伤般疼痛。
时光像金子沉淀在空气中。氧气似乎被寸寸的光阴汲取走了。我胸口一窒，微仰了脖子。眼光斜斜射入眼中，却照不亮眼底最黑暗的灰尘。
我放下一路抱紧的白色透明盒子。对着里面五彩的糖纸微笑。我将盖子小小的掀开一口。道不明的味道涌进鼻孔中。我恍若听到一个眼眸清凉的男孩用哽咽的声音在问我：
“糖纸会和零落海，一样吗……Ann。在你的生命里……糖纸。和大海……”
“平安，愣着干吗呢，还不快收拾收拾，看这房子脏的。”母亲从厨房走了出来，见我对着窗外发呆，递给我一把笤帚，“把房间打扫打扫，小心别弄脏衣服。”
刚才臆想中的声音瞬间被打碎。我摇了摇头。接过笤帚。放下背包。
我扫过五年沉积的秽土。房顶结成的大片蜘蛛网。蜘蛛踉跄摔落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仓皇逃走了，仿佛感应到了似的。这座空了五年的房子，终于有了人迹。
月上柳梢。
天边镀上一层微黄的金圈，夕阳投到玻璃窗上。折射进眼里。我借着霞光的金辉，翻出背包里的日记本。本子摊开。我开始一页一页细细翻读起来。白色纸页上的笔迹慢慢发生变化，从大若圆盘到细小娟秀，从东倒西歪至龙飞凤舞。
母亲是名牌大学里的中文系教授，我自六岁时起便开始写日记，每篇不可有错字，不会的可以查字典，不然就是一阵严厉的斥骂。倒霉的时候，我的肌肤会感触到短鞭落下来的疼痛，我听到“嗖嗖”的声音，鞭子在空气中划出透明的弧度。
我不停地哭泣。我是怕疼的人。
日记本翻至最后一页，我合上它，一边想着明天再买个新的去，一边爬到床上。
彼时天空的颜色渐深。一轮圆月挂在上空，皎洁无暇。但细看来，却是有缺口的，我忽然想到一句苏轼的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我喃喃念着，进入梦乡。
竟梦到了五年间在伦敦所发生的事迹，以及我走时的那个天空飘着小雨中所看到的灰色的身影。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潮湿的国度，那里的河流一直流淌——我将泰晤士河视为我的生命河。
我站在伦敦桥上。张开双臂。有想跳下去拥抱它的欲望。
五年前。我大约是八岁的年龄。原于父亲事业的关系，我和母亲在他出国一年之后也去了伦敦。我一直喜欢那个城市，它有潮湿的温度和微凉的气息。在夏季时常常有雨，冬季没有几场雪，对我来说却是罕见的——我的家乡是南方的沿海城市，八岁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场雪。
它们是洁白透明的东西。
它们是冰凉的。且容易消失。
初到伦敦，父亲就为我找好了学校，我上三年级。我的同桌是个有深褐色长卷发，一双幽绿色眼睛，笑起来右边有一个浅浅酒窝的可爱英国女孩。
她叫Alina，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好”。她操着生硬的汉语，对我微笑。
“我叫Ann。”我说。
“Ann？”Alina说，“这是个简洁利落的名字。你的中文名是什么。”
“杨平安。”
“杨——平——安”她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眨了眨她幽绿色的大眼睛，“我的母亲也是个中国人，她给我取的中国名是李开心。”
我一侧头。等她继续说。
Alina大笑起来：“怎么中国人的名字都这么怪。”
我也微笑：“可能是中国人比较怪。”
这是我认识Alina第二天和她的对话。我的记忆很好，只要是我想记住的事情，便会深刻地印在脑海中。这是件好事情，我对我母亲说这有利于背课文。但是相反，如果我不想记住的事情，它一样会清晰地呈现，让我逃都逃不了。
因此我常常做恶梦，也常常失眠。
上五年级时，班里继我之后又来了一个转校生，老师叫他坐在我和Alina的后面，那个座位一直是空的，且是单桌。
Alina听到后大为不满，向我嘟囔着：“老师真的是疯了，让他坐我们后面，那以后我们上课偷吃东西岂不全会被他看见，这样我们的秘密就被人发现了。”
我没有顺着Alina的话接下去，那个男孩子已经坐到了我们后面，见全班的人都转过头看他，他略显羞怯，但始终保持的微笑。
“这是个有礼貌而且漂亮的男孩。”我收回视线转到老师的身上，悄悄对Alina说，“我想就算他知道我们上课偷吃东西，也会视而不见的。”
Alina哼了一声：“鬼才知道他会不会。”
我始终记得，Alina开始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因为他害她没办法在上课时偷偷吃零食。但是过了几天，她还是克制不了自己的蠢蠢欲动，低下头咀嚼食物。下课后，她从他面前高傲的走过，从来没回头和他说过一句话。
但她却止不住地和我议论他，比如每天在放学后，她和我一边走一边说着坐在自己后面的男孩。差一点撞上路两旁的梧桐树。
Alina忽然大叫起来：“天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Ann，那个人来咱们班都快一个星期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而我竟然还天天都在谈论他。”
“是的，Alina，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也许我们明天要问一问。”
“明天是周末。”
“那就要再多等两天了，等星期一咱们一起去问他，你说好吗，Ann?”
“我很乐意。”
男孩名叫Alison Nelson。我们和他闲聊时，Alina在全身上下打量完他后，就盯着他的眼睛，弄得男孩更加羞怯显得不自在。
放学后Alina又大叫起来：“我亲爱的Ann，你发现了没有，他竟然有和你一样颜色的眼睛，都是黑色的。”
我笑了笑：“那是因为他有一位中国母亲——这是他刚才说的话。”
“和我一样吗，有中国女人做妈妈。”
“是的。”
“噢！我可爱的Ann，那为什么我没有同你们一样黑色的眼睛。”
“难道你不喜欢你深绿色的眼睛么，它很美丽。”我依然微笑。
“但是我更喜欢黑色，那是个深邃的色彩。”Alina一笑，步伐不觉得变快了，“Ann，我记得你说过，你也最喜欢黑色。”
“是的。”
“为什么，和我的想法一样么。”
我想了想，却是想不出缘由来。我耸耸肩，又笑了，“……它是和我接触最多的颜色，它很深邃。”
*** *** *** ***
我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Alison熟络起来的。那段时间，我、Alina还有Alison放学后经常一起走，直到到第三个岔道口才分手。
我往左走，Alina往右走，而Alison接着向前走。
很多年之后。我缅怀起着段年少的时光来，依然清晰这有着这个岔道口。我们在此分手，继而往不同的方向走。彼此越来越远。
Alison是学习极好的学生。他的中文也学得非常得不错，我们有时会用汉语交流，说起中国的事。
Alina气得鼓起脸腮：“我亲爱Ann和Alison，请你们不要用对我来说听不懂的怪味词腔说一些我不了解的事。”
Alison才发觉冷落这位可爱的长卷发女孩。有些抱歉地看着她。
“对不起，亲爱的Alina是我不对，不该让你不知道我们在谈什么。”我对她微笑，“好了，现在我们来说说伦敦吧。我最喜欢泰晤士河。”
“我见到有人从伦敦桥上掉进那里面。”Alina仍是没好气。
“如果真的有，我希望那个人是我。”我对她眨了眨眼睛。
Alina瞪我一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看了看Alison，那个男孩低着头，午后的阳光射进来，阴影挡住了他脸上的表情。我苦笑了一下，也回到自己的座位。
Alison是个礼貌的男孩，他的样子总让我想起英国乡绅。虽然他现在还小，但想来长大后也会是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Alison坐在我后面，我一回头就可以看到他漂亮的脸。Alina不止一次的夸他的长相：“虽然我并不是喜欢那个有可能告发我上课偷吃零食的家伙，但是我还是要承认，Alison确实长得漂亮，把班长Scott都比下去了。”
“Scott并不好看，他不过是个子高。”
“Alison是个漂亮的男孩，在我见过所有的男生里，他排第一。”
“他还是个未发育成熟的孩子。”
“我喜欢他的脸。”
我们一边吃着午餐，一边讨论着一个坐在我们后面的男孩。Alina刚咽下一块香肠就说：“你发现没有，他总是穿灰色的衣服，灰色快成为他的标志了。”
“那是人家的喜好。”
“他总是用钢笔写字，从来不用圆珠笔。”
“老师规定我们一律用钢笔，不准用圆珠笔。”
“他用PARKER牌钢笔。还有我猜他一年四季都穿运动鞋，因为……”
“抱歉，请你停一下。”我打断Alina，诚恳地看着她，“亲爱的Alina，你对那个人已经关注过多了，这不适合于一个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孩——你的中国妈妈应该告诉过你。”
Alina眼神一黯，又叉起一块香肠，“她的确和我说过。”
“那么你应该注意。”
“是的，我会的。”
我又看了看坐在我身边神色黯然的女孩，也叉起了一块香肠。我咀嚼不到它的味道，可能是因为夏季太炎热，让我的味觉也跟着退化了。
或者……我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我一直认为Alison是个羞涩不善于表达自己的男生，但在我与他聊天中他的侃侃而谈又让我否决了这种想法。
“你为什么会来到英国，Ann？”Alison一脸好奇地问我。
我答道：“因为我父亲要在伦敦工作。”
“你的母亲呢？”
“也在伦敦。”
“你为什么不和你的母亲留在中国。”
“中国的女人在结婚后要随夫。”我淡淡地笑了，“更何况我妈妈非常地爱我爸爸，她不忍心自己和心爱的男人分隔两地。”
“你们父母很恩爱啊。”
“是的。他们是世界上最恩爱的夫妻。”我侧了侧头，笑着问：“你呢，你的母亲是中国人，你的父亲是英国人。跟我讲讲这段罗曼史好么。”
“我母亲从来不和我说这些，我爸爸工作又很忙。”Alison说，“妈妈经常抱怨爸爸每天没时间陪她，但是爸爸已经尽力抽出时间了……是不是中国女人都喜欢发牢骚。”
我微怔，说：“愚蠢的女人才喜欢发牢骚。”
“……？”
“对不起，我没有嘲讽你母亲的意思。”
“没关系。”Alison微笑，“她其实就是这样的，你说的很对。”
我的日记本经常换，我每天都要写上整整一篇。有时我认为这是一种痛苦，然而在五年级之后，我又常常盼望着每天放学回家写日记，一写就是两篇多。
母亲目光复杂地看着我，那段时间她的脾气很不好，经常和父亲吵架。但凡本子上有一个错字，我便又要与短鞭相会。我仰起头来，咬紧嘴唇，努力使自己不发出声音。
月光柔和。照在母亲铁青的脸上。
我还是止不住哭泣。
我是怕疼的人。
离开伦敦是小学毕业的暑假。伦敦的天空飘着细小的雨丝，我与Alina相拥告别，脸上分不清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直到我上了车她还一直叫着：“Ann，你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车越驶越远，模糊的身影投映到车镜上。我紧紧抓住手中的白色透明的盒子，五彩的精灵安详的躺在里面。我的双唇贴到上面。眼泪流了下来。
车子驶在街的拐角处，连最后一抹灰色的影子也一并消失不见。我们驶过泰晤士河，我对着它吻别。它安静的河水在雨中泛起波纹。
我有种极力隐忍的欲望。我想跳下去。拥抱它。
但是我要离开了。
再见。伦敦。
飞机停落在零落飞机场，我回到我出生的地方。
这个城市的名字很忧伤。
它叫零落。
零零落落。曲终人散。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Chapter 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