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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释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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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还朝已逾数日。
这几日,莲生不胜其扰。
慈安宫里向来安分的老太后最近变得不安分了。
也许是如她所说,她怕归天后无颜面对先帝,也怕满朝文武对于执掌后宫的她微词渐深,反正这次,她是铁了心要为她广纳后宫。
连着数日,源源不断的医女将据说十分大补的药盅递到她面前。
尽管不胜其扰的莲生已经处理政事的地方转移至潜凌阁,今夜,那个脸上长着一颗奇丑痦子的医女依然面无表情的把一盅带着浓浓药味的羹汤送到她眼前。
“王上请务必趁热饮用。”此医女自幼便跟随在老太后身边,眼力已经练得毒辣无比,自然知道莲生心里的小九九,见她不动,便依然跟个木桩子一样杵在莲生跟前。
“太后吩咐奴要亲眼看王上服用。”
正在假装看竹简的莲生斜睨她一眼。
医女目不斜视,低着头做出一副恭顺的形容。
见威逼无用,莲生不由有些沮丧,只好将憋着的气撒在竹简身上,使劲一甩,竹简跌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鲛碧。”
听到这声召唤,隐在暗处的男子忽然出现在医女面前。
约莫是见多了这场景,医女纹丝不动,十分淡定的看着前几日还神采奕奕的男子。
帝王家自古险恶,为了王室人的安危,一般食前都会有专人试食。
莲生身为女子,身娇体弱,大补本就是益事。
可鲛碧不同。
只见现在出现的男子,发丝枯黄凌乱如鸡窝,双颊通红,唇如稠血,瞪大的眼眸里布满血丝,一副彻夜未眠的潦倒样子。
他一见到医女便伸出颤巍巍的左手,双眼血红,呼吸粗喘,像看见了杀父仇人,再看向她手里的药盅,顿时露出十分惊恐的表情,浑身便抖如筛糠。
“主子~”鲛碧弱弱的回头,企图逃避使食的命运。
看莲生那厢正襟危坐,桃花般的双眸斜视他,似笑非笑。
鲛碧又抖了抖,只好艰难的提起调羹,一脸慷慨赴死的饮了一口。
喝了一口,他本就带着不正常潮红的双颊顿时红得炸开了锅。
“此汤中由犀牛角,燕窝,鸽子脑,蜥蜴头混制而成,又将珍珠、红宝石磨碎,加入金粉和龙埏香,作调味料。”
闭着眼睛品了片刻,鲛碧一五一十说出了羹汤的原料与制作过程。
莲生也几不可查的抖了抖。
医女十分认真的眼见她喝完,道了声奴告退,便领着一干低眉顺眼的侍女捧着青铜玉盏袅袅退出楼阁,绯红色宫衣随着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飘远。
不知哪里滚落的石子在亭台下清波上溅开,氲出一圈浅浅的涟漪后,很快恢复刚才的宁静。
花容十分勤劳的收拾好桌面上的残羹。
月貌在九曲游廊拐角处拎着一壶已经冰冷的茶水打起盹来。
莲生坐在长案下,看着桌面上快散架的竹简,有些欲哭无泪。
密密匝匝的人名众多胜过她登基时九卿奉上的年号。
最前面的几个人名字体殊为不同。
姜睢。
凌奈何。
田疏
凌,姜,姚,殷。这四个姓氏,执掌了近乎大周半壁江山。
撇开本身权倾天下的太宰殷朝歌,氏族的根茎深深植于大周的每一根脉络,不论商贾朝政军部,四姓子弟比比皆是,先帝不是没想过割掉毒瘤,奈何血脉纵然分离,筋骨依然相连,一旦动氏族,如同釜底抽薪,动辄伤及心脏。
莲生看着竹简,犹如走马观花,看遍朝中重臣的嘴脸,冷笑连连。
凌奈何,凌家胃口不小,有了王夫居然还想来分一杯羹,迟疑了一会,莲生脸上浮起一丝趣味,重重在奈何名上一圈。
军部大帅商惑之子商容。
九卿之首庄瑜独孙庄葭。
……
她随意至极,也不介意这些人即将入驻她的后宫,仿佛是不相干的人,也不仔细看,寥寥几笔,就从此改变了笔下人的宿命。
这些人或许前日还春风得意策马疾驰于九重大道,或许早已有了心上妖娆,或许数日前刚刚考上国儒,但数日后,无论贫贱,他们都将以同样的身份踏进这座恢弘的帝宫,彼此厮杀,以成全母族荣辱昌盛。
——王的男人
在莲生看不到的地方,潜凌阁高高陡峭的瑶阶上,缓缓出现了一个高高的古冠。随着距离的拉近,古冠下露出一张完美的令人屏息的脸。
暗红色的衣袂缓缓曳过琉璃地面,一人手捧着金盘,闲步穿行于深宫,却神色怡然如同行于家中。
男子走得很稳。
仿佛脚踏着青天。
莲生双手负在身后,背对着举目望着眼前万顷烟雨江山。
忽然,一道银白色的电闪忽然在极北之地劈开,莲生豁然转首,只见游廊正中央,风雨交加,一道道电蛇如烟花般裂开浓黑沉寂的天穹,照的对面一片惨白。
看见出现在眼前这个名剑般肃杀的男子,莲生忽然想,多久没这么近见过他了。
前世幼时,陪伴她长大的,不是母亲父王,不是凌苍生,而是眼前这个冷漠的,面无表情的,腰间常年挂着一柄跟他一样花哨的剑,笑起来仿佛能一瞬间看尽世间所有繁华的男子。
大周皇室对于王位继承人,采取的是长老式栽培。
她自小便知道,自己会是这片锦绣山河的主宰,所以,那个大她八岁的未来太宰,就是陪伴她,带着她一起撑起大周的人。
她五岁时,他已经学会所有四书五经国策,她所有的学识,全部来自于他。
这也是她后来疏远他的理由。
这是多么恐怖,父母赐予她生命,她的信仰,她的思想,却全继承于他。
她有些怔怔,他站在那里,葬月剑剑穗缓缓摇摆,率先打破沉默,道:“您看起来依旧是如此的蠢。”
被骂的人还有些发蒙,殷朝歌早已自顾自找了椅子动作十分潇洒的坐下。
坐下后,他甚至还摆了摆手,以一副主人的姿态怡然自得道:“来,坐,别客气。”
闻言,终于反应过来的莲生豁然冲上去,拳头朝这男人脸上招呼,左一拳右一拳,只听他惨叫连连,跪在她脚下,亲吻她的脚背,哀嚎道:“女王大人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莲生嚣张的踩在他背上,风起云涌,张狂的笑着。
以上,纯属某人现在心中的YY。
事实如下。
听到这句话,莲生捏了捏手里的拳头,还是弓着腰,跟个小媳妇一样低着头往他旁边坐下,使劲把玩着袖子,拧着一团皱巴巴结。
殷朝歌斜着眼睛哂笑,道:“这袖子与你有仇?”
莲生闻言颇不自在,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自觉的又扭了扭身子,离他远了些,才小心翼翼打开结,把皱起的地方细细抚平。
一时无语。
莲生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沉寂,几番抬头悄悄望向座旁男子。
殷朝歌额前有几缕青丝软趴趴的搭着,左手撑腮,饶有兴致的瞟她。
莲生又抖了抖。
抖了后,又觉得这动作甚窝囊,压制住惶惶,强自抬起眼,与他对视。
这张脸,近看越发精致,没有平日里可刺穿苍穹的锐气,平和后,越发绽露出清隽的芳华。额前一颗殷红的美人痣,墨瞳斜斜危危上挑,鼻若悬胆,唇状如桃花,如同敷上胭脂般,色泽妖冶。
仅仅这样看着,便能感觉平静的心脏泛起丝丝涟漪,一圈一圈,仿佛能将人溺毙。
隐在房梁上的鲛碧磕着瓜子,边看边摇头,看着主子这番动作,啧啧暗叹,纵然近来性情大变,却依然改变不了她对着太宰天生的弱势。
对视了片刻,莲生眼睛酸胀已经通红,那厢男子似笑非笑倪着她片刻,却不再搭理她,转首拿起桌边的清茶,慢慢品起。
“近来关于陛下的传闻甚多,朝在边疆都颇有耳闻。”男子左手抚着茶杯盖,忽然轻飘飘说了句。
莲生心里顿时敲起警钟,暗道声来了。
见她不语,殷朝歌收起调笑,正经坐直身子,续言:“闻君抛开儿女私情,朝甚欢喜。”
莲生此刻已经恢复平日里老实稳重的姿态,正襟危坐,看似不在意,耳朵却竖起来详细听着。
看着她的动作,朝歌低沉的笑了笑,虽闻笑声,却无笑意。
“朝欢喜的是,陛下的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
莲生闻言瞪了他一眼。
她的父王都从未这般训过她!她活了十七年,被训的次数屈指可数,她记性颇好,开了先河的便是眼前这个如师亦父的男人。
她自幼早慧之名便流传甚广,无论四书五经,亦或是琴棋书画一点即通,虽然嘴上不说,莲生知道,即使是她的父王,也甚为她的聪慧骄傲。
但只有她知道,私底下,教授她学识的太宰大人,□□童殷朝歌对她的不满意简直可以用恨铁不成钢来形容。
“你怎么这么笨!我教出你这样蠢笨的学生简直愧对陛下!”
“别笑了,你这张脸笑起来一股狐狸味。”
“我从来未见过自信心如你般强的人,明明吹埙吹的这样烂,却偏偏这样爱现。”
幼时的她对他的尊敬犹如滔滔江河,对于他的指责还曾经难过了许久,直到她发现她即使做得再好也不会得到他的称赞,便视他之言如无物,照样我行我素。
直到后来,她有了她的宣夫人。
两人本就不算好的关系便彻底宣布破裂。
她死前,若是他在,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惜那时候,他因实在看不惯她在广寒面前懦弱小意的姿态,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心态自请征战菏泽,一去就去了两年。
等他回来时,他的学生兼陛下,已经十分凄惨的入殓,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
她不知道他是否会遗憾,甚至还想,大约他会跟那三千儒生般,庆幸上天早收了她,没有留她在世间继续丢他的脸。
但事实上,她死后,太宰殷朝歌罢朝三月,抵制宣夫人登基,最后无力回天后,交出太宰帅印辞官,后离京,为她在曦陵守了三年陵。
那个帅印静静放在昭殿,与被封在传国玉玺里的她比邻。
不是没有感动的。
所以面对他的指责,面对他的训诫,她一言不发,没有再如前世般愤怒的顶嘴。
这是她姬莲生欠他殷朝歌的。
“难道太宰今日来就是说这些话么。”莲生沉默许久后道。
对着她澄澈的双眸,殷朝歌有些微楞,但很快便掩饰掉了失态,拿起从刚刚就一直捧在手里的玉简从容的递给她。
莲生平静的打开,玉简缓缓展开后,只有两个蚕头燕尾的大字占据整篇山河。
子夜。
“听闻陛下即将广纳后宫,此子不但容颜殊美,才智亦属上佳,陛下收之必有用处。”
莲生闻言心中一跳,闻弦歌而知雅意。
子姓,菏泽王姓。
莲生心下微暖,将玉简缓缓收起,站起身来,珍而重之朝身旁一身暗红色,容颜美而近妖的男子矮身行了一礼。
“大周,幸而有太宰。”
殷朝歌见她此番动作,身子虽然不动,黑沉沉的瞳仁却在一瞬间剧烈收缩,犹如深不见底的漩涡,可见心中震撼之大。
莲生未动,朝歌坐在那里,亦纹丝未动。
他知道,整个天下,能受得住这一礼的,如今只有他。
他诧异的是,是什么使得这个从前碌碌无为,喜欢粉饰太平的女帝做出这番让步。
半晌,就在莲生觉得时间都快静止的时候,上首终于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大周,永远是陛下的大周。”
莲生浑身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这些日夜来,一直忧心担忧的事,因他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彻底粉碎,散入淡薄的风中。
殷朝歌终于站起来,与纵然身穿锦绣繁服却依然稍显单薄的她并肩站在雷鸣电掣的深夜中。
潜凌阁位于整座帝宫最高处。
大周伐商后,先祖散鹿台之财,发巨桥之粟,以振贫弱萌隶。
唯有鹿台朝云遗留在周王宫,整整七年,搜刮天下的民脂民膏,累死了千万奴隶,这座敲响了末世的丧钟的高台,耗尽了整个商王朝的气运。
莲生现在所站的地方,便是帝辛蒙衣其珠玉,自燔于火而死之地。
如今,商王朝已灭三百余年,一个新的王朝拔地而起,一座新的宫殿在鹿台雄伟的地基上高奏凯歌。
她与他站在潜凌阁上,整个大周连绵起伏的琼楼玉宇尽在脚下,漫天星辰仿佛唾手可得。
“太宰可知犬戎今年又旱了。”
清冷的声音淡淡道:“旱啊旱啊,就习惯了。”
“那太宰怎么看?”
男子的声音有点不耐烦:“这么简单的事情,陛下居然还要问我?陛下脑子被驴踢了?”
……
“若不是干旱,犬戎又何须进犯我大周,以栗米食粮,璧玉千双,换他战车千辆,骏马千匹,无马无车无粮,他犬戎如何征战南北?”
“这计策颇好!”
“这当然,凭朝中那些老匹夫,以你这驴脑子,如何想得出这兵不解刃之策。”
“孤以为,太宰你应该对孤再恭敬些。”
“下官以为,下官的恭敬只对值得本官恭敬的人,而驴脑子不在之列。”
时年宣华五年,周天子梦中见朱雀与白泽上谷灵兽相互厮杀,天地变色,霍乱人间,帝大急,道:“皆为瑞兽,何苦相煎,自当齐心协力,以造清平太平也。”两瑞兽闻言停止厮杀,来到帝身边,朱雀融入帝心脏,白泽化作手足,瑞气腾腾,重整山河。
帝以为神启也,第二日朝堂上,宣布将宣华年号改为昌和。
寓意:“得神庇佑,大周必定走向昌盛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