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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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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天赋”是怎样一个词?对切雷而言,有时候,他真的愿意相信世界是遵循“0”和“1”的规则运行。说起来,也只是更容易接受世界就是简单逻辑的堆叠。事实也是这样,同时契合家人愿望的前提下,顺理成章考入大学,顺理成章成为一个工程师。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结婚?寥寥数语就能解决的简单一生。
但这其间出了点小问题……
如果说“蝴蝶效应”是论证一次振翅和一场飓风的前世今生,那透也就是一条生长茁壮的大毛毛虫——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把切雷精心栽培的油亮叶子啃个体无完肤。而后让切雷放弃工科生的尊严,开始以严谨的哲学态度羡慕起下水管里拍不死的蟑螂。他不知道透也是不是有什么“破茧成蝶”,只是毫不怀疑地相信这个虫子一样春风吹又生的生物会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地妄图征服世界。
也就是从透也开始,在切雷遇到贝儿时已经不觉得这个世界有多奇怪了。不如说,继而接踵而至的光怪陆离更带上了一种要命的吸引,他把那断定为最熟悉的单纯好奇,然后奋不顾身。
当透也第一次提出“间隔年”,切雷发现,想看透也和贝儿两只虫子反抗世界,想看看会发生什么,已经成了当下最大的愿望。随着北冰洋的航行开始每天一点的在网路上爬成一张宏伟蓝图,当初半遮半掩答应透也“试试看吧”的那个日子愈发铮亮清晰——切雷发誓,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下午,女孩在看见MSN跳出信息的瞬间扑到他怀里,整个麦当劳好像都充满苹果派滚烫的金黄色甜味,象征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后面的事,也不能说“出乎意料”,切雷更愿意认为是“精确一点来说”。精确一点来说,世界终归是比他想象得大。
出发前,透也在美国和N会和,切雷则陪贝尔回了一趟俄罗斯,解决她的签证,每天看着洋葱顶的教堂消磨日子。而后一起前往会师。临上船前,贝尔花了两天倒弄瓶瓶罐罐,最终封了足够令她满意的各色试剂,带上了船。
切雷也不知道是从离港的那一刻还是见到透子的那一刻,透也就把生命寄托给了他的相机。另一位暂时的室友则对电脑里的资料保有强烈的珍惜感,拿出研究外星智慧生物的十二分劲头心系世界最大哺乳动物种群。船长大人更是从一开始就对本来就乏善可陈的工程师缺乏兴趣,好像和他交流是一项堪比上班打卡的无好感工作步骤。终于,切雷发现自己实在闲极无聊,然后同步意识到,贝儿已经把标好日期、经纬、深度的小瓶子齐刷刷码了蔚为壮观的两排。
整艘船似乎就他个大闲人。
本来说,这种模式也没什么不好。他们在这片海上都有感兴趣的东西,所以切雷乐得例外。他不需要为工作或研究或梦想这些乱七八糟尽心尽力。
但在航行中,“兴趣”变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
譬如贝儿。
切雷一直以为贝儿和自己在一定层面上是同种生物——专注本身的追求,常识反倒不是怎么重要。唯一的区别在于前者的生存能力更强一点。但那个自作主张在他生命里扑了个熊抱的显然比他做过的任何一个课题都要麻烦……且深刻。
譬如捕鲸。
贝儿回船舱的瞬间,切雷终于理解她和透也两个人与自己的最大差别——就像是,有愿望一样的。对切雷而言,海平面的纷争就像纪录片里无关感情色彩的弱肉强食,最大的意义就是叙述事实。但明显,贝儿不这么想。
切雷不明白贝儿为什么会那么抵触,简直就像……她想过要救它们一样。
透也一边说着让帮忙修支臂,转进舱却给了切雷一句“去看看贝儿”。
真是不可思议,切雷想。他多少猜得到透也所谓的修理只是为了给透子换个去寻求安慰的借口,却没想到那个梦想家的美国人还有那么多工夫关心他或者贝儿如何。这么说来,透也其实是和贝儿很相像的生物,他们总有足够多的精力游弋于各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
对于切雷,得了吧,只贝儿一个就够了。
说服自己,以下行为只是顺透也的意思,切雷在贝儿的舱门上扣了三扣。没有回音。于是他推门进去,再次看到那些密密匝匝的瓶子。
切雷觉得那密集的光影就像某种丑陋的爬行动物的鳞片。好像一船人当中,只有他是自私的。
他估摸着桌子前埋头的人应该是听到了声响,鹅黄色的柔软脑袋却没有转过来。
那么……谁告诉他……这种时候要说什么?
主观作答向来是比判断对错更为高级的技能,他应该走过去?或者出去?好像哪边都是错的。
“切雷……”贝尔就在这时转过来,“怎么办?我觉得我好像做了很对不起透子的事……”
为什么问他呢?如果这算是他期待过的被依赖,那么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切雷不敢看那双苍莽森林般辽阔绿色的眼睛,隔着镜片,不知为何地死死盯住贝尔扣在椅背上的手指。他想,他应该走过去的,让她抓着他,而不是一块硬邦邦的木头,只会传达相等疼痛的反作用力。
但做不到。切雷发现,原来真到贝儿问“怎么办”的时候,自己什么回答也反应不出来。
他走过去,蹲下来,用更低的角度抬头看她。看那双眼睛,再小心翼翼把她的手换到自己手上。
“我可以问吗?”切雷说,看着贝儿放在他手心里的指头。
“不知道……”细细的手指缩成拳头,“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做那种事的人都遭报应就好了……到现在也这么觉得……
“其实……鲸鱼啊,和我完全没关系。我只是想和你们一起出来而已……却认为看着屠杀不去阻止的透子好过分……”
切雷不太能理解贝儿在说什么,只是在一瞬间很害怕敞开的舱门外面是不是还有一双耳朵再听这些话。如果贝儿不安,他就忍不住担心会不会有谁自作主张触碰她。
贝儿说,她喜欢透子。贝尔说她觉得透子很过分。
“我不知道……”切雷把她的手拢在手心里,贴到嘴边,轻轻呵气进去,“我不知道。”
但他会想办法。不知道有没有结果,不知道能不能解决……所有,现在只能回答“不知道”而已。
等贝儿的手暖和起来,切雷又安慰了几句现在能做的,转身出了船舱。上到甲板上,声称去做修理的透也已经撑在了驾驶舱的门框上,大声问里面要不要帮忙。
勇敢美丽的海鸟已经为了一餐饱饭追随捕鲸船的血迹而去,吹不出声音的风在妄图奔跑到白色世界的尽头。切雷承认,这里的每个人都笨得可以。
切雷想走过去,扯住透也的领子,说:“你他妈个胆小鬼。”
最终把自己半个身子挂到侧舷外面,除了期待一个大浪横打过来把自己掀下去外什么也没干。
倒是透也先过来拍了拍他后背,切雷在他眼睛里读出了“晕船?”的……幸灾乐祸,果断决定不作回应。
透也问:“等会儿靠岸你下船吗?”
切雷想到贝儿,摇摇头。找个没熊的地方藏枪用不着他。
对于这个回答,透也很用力地拍在切雷肩上,罢了转头就走。
下锚的地方靠胡克岛,63年废弃的俄罗斯科考站。比起透子的渔船更没有生气的地方。原本说的是找个地方埋了,背着枪的透子却自顾往前去了散碎的几间小屋之中。
切雷看着透也抓抓头发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跟上去,终于明白了刚才快把他拍散的一巴掌是“你是好人!”的意思。
胡克岛不像北极。虎耳草科的植物爬到冰冷的岩石上,比寒带苔原有着更强盛的生命气息。
“北极有花?”透也跟着后面,隔着四五步的距离。
前面的马尾辫一个劲往前。
“很漂亮。”他说。
透子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后面的男人摊手耸肩。
“透也,”靴子在硬质的冰冷土地上一蹬,透子转过来,“跟我去个地方。”
透也看着她蓝色的眼睛,发现那颜色和天一点也不像,也不是海……透子直视他的那种颜色,和世间万物好像都不太一样。他忘记要点头答应。
透子先去了一间小屋,把背上的猎枪交给两个像警备兵的,那两个男人有着像俄罗斯人或者说像“北极”的苍灰色的深沉眼睛。
出了屋子,她抬头吞了好几口空气,然后一把抓住旁边男人的手腕。
隔着厚实的断绝一切温度的衣物,透也说不好透子抓得有多紧。
“我怕你会后悔。”她说。透也觉得那就像个早该从他生命中毕业的小女孩。
透子把他带到了几块墓碑旁边,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就年鉴表一样地念着有些风化的名字,说这个是飞行员、这个是科考队员……然后讲些关于罹难的故事。
“很伟大吧?”最后,透子转过来看着他。
“或许。”
透子并没有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有什么不满,手上的力量也没什么变化,只是一直没放开。
她又问:“如果是……”她指着一个斜插在土里的十字架,“那些捕鲸的人呢?”
然后,男人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来:“会被海洋带走生命,是理所当然吧。”
忽然就没有力量了,食指和拇指尝试抓住遮挡旁边手臂的衣料,然后滑了下来。
“对不起。”透子只是听着他说,“你问多少次,都是这个回答。”终究没抬头。
“回去了,”她转身,“今天快一点能赶到摩尔曼斯克。”
去她也不怎么熟悉的港口找个凭依。
透也看着她跑出去几步,虚起的目光落回了倾斜的十字架,问:“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