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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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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量子平行宇宙论”,当你投出一个骰子的时候,其实同时出现了六种结果,只是你只看得到其中一个。透子想,一个月前的太平洋上,一定分裂出了一个和平美好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另一艘远洋轮载着四个有志青年一起横渡北冰洋。哪怕还是她这艘破船,只要是“横渡”北冰洋就都比现在强。
理科是一种很容易让世界丧失美感的东西,那天晚上,透也磕磕绊绊解释了一通大爆炸理论后,透子终于回报了个似懂非懂的点头动作。尽管已经有点陌生了,但那个年轻的美国人想表达的大概就是那种在东方被叫做“缘分”的东西。比起空想数学模型,更多一点“前世今生”的味道。
天知道他哪里来的这种念头,透子又想起透也第一次下水之后突兀地别过头的样子。透也没话找话的样子,在透子心中引起一种带着不安定因素的浓厚兴趣。如果透也直接说“要不要作我女朋友”,她就会愉快地答应,然后把接下来的事情运行成两个人都熟悉的模式,最糟不过无疾而终。但透也偏偏选了个抽象思维的美学领域,让透子在北半球高纬度体会了一下被蚊子叮的感觉——戳下去是没什么,后知后觉伴随来的就是越抓越痒越好不了,就真弄得跟谈恋爱似的,充满细水长流的苦情风范。
透子也想过就这么上去吻他,看会发生什么。不如说,在所谓“苍茫的大海上”,发生什么也不会比驶一艘渔船到北冰洋来得惊世骇俗。但也只是想过,念头闪现之后接踵而至地便是危险的预感,和透也的交集就像虚构作品里“如果什么什么”的句式,属于重放多少遍都不会选进去的内容。
也许是多年漂泊让透子在波塞冬面前姑且混了个脸熟,贝儿就在这时通过传声筒说追踪到了鲸群,让不太确定要怎么办的无能船长有了个顺理成章结束对话的理由。
开门瞬间,迎面袭来的极昼好像强大的压强差,把透子缩在小空间里的思想鄙薄成类似鼠妇的黑暗生物。
抬头看到船尾跟着的暴雪鹱,以极勇武的翼展掠过天空。波浪翻腾着用力拉扯生锈铰链的声音,海鸟就在作嚏中高傲地嘶鸣。
八月初,船跟上了一小队逆戟鲸,五头,正把海豹和冰盖一起撕碎。
这一重大发现自然是拉响了紧急集合,太久没干正事的人都翻腾出了各司其职的装备。三个男人在这方面显得尤其干劲十足,影音采集一应俱全。贝儿最不济也抬出个素描本,显得无事可做的透子价值全无。
不太友好的出场给后面的工作造成了一定麻烦,切雷原本“在一头个体上装GPS”的计划很快拜倒于该物种的淫威之下,这样看来,最初没有勾搭专业科考队的后遗症终于要顺利发病,透子很希望他们权当自己花钱体验生活了,然后断了念想,返航万事大吉。
“鲸鱼叫声是这样的吗?”贝儿用一支笔抵着下巴,问,“比书上写的更……”
“凶残。”透子很好心地加上了一个形容词。她不知道所谓的科普杂志或者打着科普名义的小说究竟把“鲸鱼之歌”变成了怎样一种东西,在透子的记忆里,这种史前动物般庞大的生命发出的声音从来壮观悲怆。但这样打击别人积极性也不太好,透子有拍拍贝儿肩膀,补充:“不过也有很好听的时候,有时候。”
N摁了个什么键,从电脑上抬头:“昨天的声音就很完美。”
“昨天是抹香鲸。”透子对这些纸上谈兵的事没兴趣。
本来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却换来了想不到的寂静,直到漂过来的撞到船上,贝儿才犹豫着问:“莫非透子……能听出来吗?”
怎么会听不出来。贝儿的问题终于又提醒了透子她不喜欢海洋的原因,扭过头,给了船上众人一个含糊的音节算作肯定。
神勇的灰白色海鸟盘旋在狩猎场上空,觊觎着齿鲸口下的残羹。波澜壮阔的生命力放到偌大的极地,演绎着莫名的苍凉感。
N似乎已经完成了必要的工作,继续了“抹香鲸”的问题:“昨天是落单的小抹香鲸吧,没有被今天的杀手盯上真是奇迹。”仍带着一种忽视周遭的特质。
透子把眉头皱起一个不容易看出来的角度,眼前男人的笃定让她感觉危险。
“它是相当好的猎物,”透子说,“对捕鲸船而言。”
“捕鲸”,这是透子此行最不想遇到的情况之一。透子觉得这片海洋上空早就飘满了浓浓的血腥,最可怕的是在冷冽的麻木下还没有人察觉得到。这个词像丑陋的深水炸弹,一声不吭地埋伏下来。
对于没有谁想碰的东西,人类就会表现出共识性的回避。转回到眼前的逆戟鲸群,一番商议后,透子答应会跟上它们,也承诺安全范围内会尝试接近。
之后再次确认分工。透也兼职起了大副——看起来他挺喜欢驾船这事儿。除了贝儿会有每天例行的水样采集,其他科考活动只是隔三岔五的下水。因为人少杂务也就比较简单,基本来说靠自告奋勇就可以解决。
相较之前的会议,最大的区别之一就是把“靠港”一事提进了日程安排。而区别之二,就是N提出想让透子帮忙。
原话是“透子对鲸类语言的了解很有价值,原因提供帮助的话我将倍感荣幸”,从一个在茫茫大海上共患难了半个月的人口中说出,着实生分。但由于是散会后才发起的邀请,并且只字不提这份兼职可以赢得多少小费,也没打出工作的牌子。失业中的船长想了想,当个吃白饭的实在不太好,也就答应下来。N身上充满“过去”留下的味道,这让透子确定这个男人不会对她的故事刨根问底。
如果只需要听,那就没什么难的了。
透子跟着N下到底舱,和正捣鼓不明仪器的切雷打过招呼,等着N打开他的本子。甲板下面空间很大,出航那天就全划给了三个男人和他们各色仪器组成的大后宫。切雷看了眼打开的屏幕,又回头折腾那对透子看来的破铜烂铁,对N即将开始的话题兴趣缺缺。保加利亚的无辜青年是工程师出身,对比起来最为隔行隔山。虽然不知道正打开一层层文件夹的绿发青年什么来头,似乎和切雷之间也没找到共同话题。
没来得及感慨着男人的友情真是奇妙的东西,一种高频的声波就从耳膜震颤到了骨髓。
切雷一个冷战,抓了登陆衣就上甲板去了。
光源不足的空间里,鲸群的叫声就像来自某处的彼岸。遥远的距离把那种巨大的动物变成微小的点,像浩浩汤汤的沙丁鱼迁徙,被大自然独断得对比到没有实感。他们像年老大象离群的传说,专注地溯游向自己的死亡。
透子看向N,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荧光屏涣散的光线映在他灰蓝色的眼睛里。
“闭上眼听听看?”N微笑着这么建议。
透子就把眼睛闭上。周围没有可扶的东西,透子把自己变成了船上一块剥了漆的铁皮,跟着晃晃荡荡。
“你的眼睛让人喜欢,像在海里看天的那种颜色。”
透子睁开眼睛,船慢慢地左右摇晃,几步以外的青年抬着头,闭眼望天的样子。
透子发现,N意外地适合黑暗的地方,眼前这个男人抬头的样子如同把自己祭奠进了某种浩瀚的生命。她不知道他从哪里录制到鲸鱼的迁徙之歌,大而单薄的叙事诗在狭小的空间里混响得格外浓稠。有那么一瞬间,透子毫不怀疑地相信,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坠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去。
“N,”她有些好奇,“为什么要来看鲸鱼?”
“因为这种动物看起来很孤单的样子。”N看着透子,像北极圈夏日和煦的极昼,背着另一半长夜的时光,“说起来会很好笑吗?我想保护它们。”
“不会。”透子很中肯地回答,又开玩笑似的说,“如果你想看鲸鱼,那应该去东京。那里有很多鲸鱼,并正被人们咀嚼着。”
“透子……”男人的声音响起来,有点无奈的样子。透子以为他会说“这不好笑”,于是直视着他冷色的眼睛。直到他说:“你第一次主动说自己的事。”,透子才陡然惊觉,这个男人的精明远超过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