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歌于畔

3、第三盏茶

　　次日，“砰”的一声响仿佛什么重物落地，谢阁洲“啊——”地一声婉转流长，外间应怜着急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没事……从榻上摔下来罢了，无碍。”传来谢阁洲尴尬的回答。

　　青离被那“砰——”的一声从梦中惊醒，红玛瑙之身竟然沁出了薄汗。她猛地睁开了眼，慌乱地四顾，及至看到这是个沉静的小宅，方长叹一口气，青离片刻后，谢阁洲抬手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进来。“——青离。”

　　青离想都没想顺手将手里把玩的红玛瑙掷了出去：“出去！”

　　眼看红玛瑙正要击中谢阁洲眉心，谢阁洲未曾习过武，那红玛瑙又来势汹汹，他不由怔忪在原地，躲避无方，突然间正在摆早饭的老妪从旁跃出，不知哪里来的敏捷，她毫不犹豫地一探一握，那红玛瑙便到了她的手里，应怜的手干惯了粗活，已不再如少女一般光华白皙，红玛瑙到了她手里，盈盈红光好似血染。她眉宇皱起，愈显老态，颇为生气，眼风如闪电，活活要在青离身上剐下一层肉来，与第一次见面时对青离的客气简直判若两人。

　　谢阁洲看着老妪，眼神突然水波动荡：“你痛不痛？”

　　应怜手里握着那红玛瑙，掌心有些出汗，她低着头，露出花白的头顶，手指绞着衣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被裙裾遮挡，只露出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脚尖。呐呐问道：“不痛，徒儿冒犯了……可是师父，你为什么不躲开呢？”

　　无尽的等待使三十许的妇人看上去老了十岁，可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懵懂天真。看着儿子的表情带着敬畏、心疼与淡淡的不认可。

　　谢阁洲张了张嘴，看着老妪花白的头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还是缄默了。他艰难地看着青离：“劳烦姑娘了。”

　　青离垂着眼眸，微微的点了点头。谢阁洲手有些颤抖，微微往前上了一步，竭力克制声音却仍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哽咽：“娘……”

　　老妪茫然地看着他。

　　眼神陌生，像是完全不认识面前的人了一样。

　　“……娘，我是你的儿子。”说完这句话后，他似乎从这句话里获得了什么能量，能够把话说下去：“娘，我叫谢阁洲，我爹是谢云咫。你说这是我爹给我起的名字，你还记得吗？这位是青离姑娘，最擅食人记忆。娘……如果你这么多年，只为等一个不会再出现的人，不如叫青离姑娘把你的记忆吃了！”

　　疯了十几年的女子听到“谢云咫”的名字突然清醒过来，她看着自己的儿子，疯了十年后头一次清醒地看着谢阁洲，眼神温柔又迟疑，清楚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阁洲？”

　　“阁洲……”

　　谢阁洲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他的母亲眼中第一次映出了他的影子而不是旁人……他浑身极不自然的颤抖着，泪水也在颤抖，不小心地眨了下眼，泪水就跟滚珠一样，呼吸声像是风箱，沉默地回应着应怜，他看着青离，眼神传来呼救声。

　　——你一定要救救她，救救我娘。

　　“他给你起的名字……叫阁洲，对的，阁洲。”应怜喃喃道，眼神茫然，“你是我儿子？你都这么大了啊？”

　　“这里是哪里啊？”她四处打量了一下，觉得有些眼熟，桌上只有她方才摆了一半的饭菜，她神神叨叨的进了厨房，端着饭菜出来，一边自问自答，“我记得，他说这个名字，是指无论我们隔了多少重洲，都一定能再见的意思。如果生了女儿，就叫谢玥声，生了儿子，就叫谢阁洲。”

　　“……饭熟了，阁洲，叫你爹过来吃饭啊！”

　　“我忘记他有没有回来过！阁洲，你爹……他有没有来过……一次？”她将饭菜摆上桌，小心翼翼的问道。谢阁洲沉默着，应怜的眼光一寸一寸黯淡下来，“饭菜都摆好了，先吃饭吧！”

　　应怜明明看着谢阁洲，明明这么多年难得清楚地看着自己儿子一次……眼里却始终只有自己爱的人。

　　双耳还在，只是为听到他的讯息，舌头还在，就能问到他的境况，脚还在，就能踏遍河山，命还在，就能如约痴候二十年。

　　她，究竟有没有为自己活过一日？

　　“他没有回来过。”

　　谢阁洲眼睛盯着桌脚。

　　“娘，不要等了，忘了他。”

　　“我们母子会过得很好，儿子会好生陪伴你。”

　　“绝不会……像他那样。”

　　应怜垂泪，半晌没有言语。

　　这个端庄貌美却早早白头的老妇，眼底还残存着天真。“这位姑娘，真的能食人记忆？”

　　青离被应怜触到了心底某些难言的往事，语气温和：“我食人记忆为生。你莫怕，我不害人的。”

　　应怜点点头：“我看姑娘颇有眼缘，想来也是极和善的人，我信你。不过姑娘既说自己是仙，有食人记忆之能，定然也能从我脑中追溯到往日记忆，我病了多年，”她苦笑道，“这些年里我时常梦到当年事，却又好像不是当年事，而是我白日生出来的妄想。我时常梦见和师父一道，游仙山环列岛，可是，我又仿佛记得，我一生，只下山过三次。一次是偷溜下山，被捉回来后狠狠教育了一顿，第二次……是下山找师父……第三次，就是离开五云山了。阁洲，你爹，他真的没有回来过吗？为什么我时常能感觉到他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来过这里找我！”

　　“没有！一次都没有！”谢阁洲有些失控，“他没有来找过我们，从来，都是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相依为命。”

　　“……姑娘，你能不能为我重现当年的事？”应怜看了眼自己的儿子，美目也泛红。

　　青离点点头：“这倒不难。”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谢阁洲，“你也想看吗？”

　　谢阁洲怔忪片刻，忙点头。青离微微一笑，双手慢慢合在一处，然后手势翻转如同要开出花来，玉白的指尖上生出莹色的光华。她的食指上发出的光趁着应怜拭泪的时候飞进她的脑中。

　　应怜却渐渐停止了拭泪的动作，她往日的记忆变成一幅卷轴，之前飞进应怜脑海的荧光化成了一双蝴蝶，拖着长长的尾翼飞进卷轴里，卷轴无风而动，自己慢慢地展开，铺出一幅画卷。

　　玕商五年。

　　应怜还在五云山上，师父谢云咫正教她……种菜。

　　五云山上有菜地，菜地旁还有一个乘凉的凉鹏，谢云咫正坐在凉棚下，月白色长袍肆意在膝盖上铺开，他身体前倾，右手端着应怜泡的茶小口嘬着，一双丹凤眼弯得眯起：“就是那儿，杂草快拔了，正值夏日，杂草如果不拔，将会生长得比菜还快。就像我们在山上学艺修行，系出身名门正派。如果被外人夺走了我们的传承，不也就像野草之于这片土地上的青菜那样么？”

　　“你偷溜下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师兄全都告诉我了！哼，平时没见你那么好心教你的师弟师侄，一溜下山你还去教小乞儿我们五云山的迎敌的招数！”谢云咫说得恨起，拿起一旁搁着的扇子就往应怜头上敲，“哎哟师父别打我了，打笨了以后嫁不出去了，就要折在五云山了！”应怜偷瞄了一下谢云咫的脸色，然后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按了一下头上被敲的地方，然后眼泪眼看着就要下来了。

　　谢云咫教导徒弟的时候可是半点不会手软，应怜被敲得都痛死了。今日阳光好得让人眩晕，谢云咫在这个温度下带着应怜出来劳作可真是不安好心。谢云咫看着应怜哭也有些心软：“那我就不敲你脑袋，手伸出来！”

　　应怜泪汪汪地看着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把手伸出去了：“师父你轻点儿打T_T别打太重了，震手，你也疼……”

　　谢云咫冷笑：“呵呵。”然后毫不留情地打了五下手掌心，应怜白生生的手掌硬是打出了红痕，片刻后都火辣辣的，还肿起来了。

　　“去拔野草。”谢云咫掷了扇子，然后呷了一口茶。

　　“是。”正所谓师命不可违，应怜挨打的那只手疼得都麻了，不疼的手一抹眼泪，又去烈日下拔野草。

　　“我五云山的剑诀，字字是先辈们耗尽心血所得，非内门弟子不得习，你倒好，违背门规，轻轻松松就背出来给一群小乞儿听了。你倒是做了回善人，要将我五云山置于何地？如果不是你大师兄去山下找你，恐怕还不得知你已将剑诀传得天下皆知了！”

　　“你道是人心均是铁打的，天下乞儿那么多，我们五云山铁石心肠没有想过救助？非要将我们门派的立足之本授予外人……应怜啊应怜，我真想知道，你究竟是多恨我，多恨这个教你养你十多年的地方？若是别的门派习得内门功法，又生出歹心，不日攻到山下，你待如何？又有，如果此时正值乱世，你教的那几个乞儿，又不懂是非道理，就凭你应怜这么草草教习，乱世里他们能不能保全性命？你与他们萍水相逢，他们的心性你就那么放心？你教授给他们的东西，会不会将这乱世搅和得更乱？真的逢到乱世，别说那几个乞儿了，我们门派机密泄露，能全都活下来吗？你倒兴许无虞，我在一日，你便能被我护一日，可是你别的师兄弟们呢？就活该在乱敌攻上山的时候，为你撑起人肉盾牌吗？他们若血染五云山，独你应怜活下来了，你真能熟视无睹？如果真有那一天，应怜啊，你就是整个五云山的罪人！”

　　“师父我错了。”应怜听他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烈日下也不除杂草了，面朝谢云咫跪下，地上的土砾硌得人生疼，她低下头去，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在黄土之上，没一会儿泪渍便蒸发了。

　　谢云咫嘴唇翕合，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也没有将他最心爱的女弟子扶起来，“嗒”的一声，将茶盏放在矮几上，起身走了。

　　应怜一个人，在烈日下的黄土上，跪了许久许久。

　　第二天，就听说了谢云咫要下山救死扶伤的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