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香坊》云仓师叔

5、第五章

　　第二年，会试。

　　送考那天，天气异常的晴朗，樊仁和他并肩走着，现在他的个头已经和萧云一般高了。到了村口的歪脖子大枣树下，萧云将打理好的衣物递给他，反复叮嘱，别紧张，考的好不好都没关系。

　　樊仁第一次进京，第一次见识到京城的富贵，锦衣的公子哥三三两两的，倒是没什么人撒泼，天子脚下不敢闹事，而其它州县天高皇帝远的，地头蛇都大把大把。

　　放榜的时候，樊仁还家里，什么都不知道。一天中午正在午睡，就被门外的鞭炮声惊醒了。等他跑出门外，就见家里挤满了人，萧云已经塞了银子打发了送喜报的，见他出来，轻轻笑着说：仁儿，你中了进士呢，高兴不。

　　四周吵哄哄的，七阿公说，仁儿，我早就知道你定是能中的，以后做了官就光宗耀祖喽，卖豆腐的刘婶说，小幺啊，你就是那文曲星下凡，恁厉害呢…哪像我家那不成器的，啥都没考中……

　　他什么都听不见，就看见萧云的笑脸，他考中了，他还是替他高兴的，樊仁也咧开嘴，笑了。

　　二狗子和小宝拉着他的手，哭丧个脸说，阿仁，我什么都没中，还得等三年再考呢！

　　樊仁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把手搭在他们肩上不停的说：没关系，还有机会，还有机会呢……

　　二狗子说，阿仁，你就要去参加殿试了，我原来想着我若是中了，就能进皇宫，多气派啊！有多少人进过里面啊，还想看看皇帝长啥样子，呜呜呜，阿仁，你进了皇宫要好好看看，看看皇帝，回来跟我说他长什么样，我听说皇帝的龙椅都是金子打的，那好值钱哦……

　　樊仁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好………

　　沿着黑红的宫墙，樊仁规规矩矩的跟着别人走，大殿之上，坐的是皇帝，但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谦卑的低着头，考官站在前方，展开皇帝的考题，一个接一个，拔萝卜似的回答。

　　他对答如流，不急不慢，还能分心听到旁边的大臣窃窃私语：这个小子有点本事儿，不知道能不能夺得状元来做。

　　樊仁一甲第一名，按律当任翰林编修。

　　白发苍苍的老丞相站出来，动了动满脸的褶子：启秉陛下，翰林院暂无空缺。

　　“嗯？”座上的天子微微顿了一下，樊仁低着头，想象着皇帝促眉的样子，安安静静的等待。

　　圣上封赏各科前三甲，樊仁授户部尚书，正三品。在京中赐予府邸。

　　他胸前绑着红艳艳的大稠花，□□枣红色的骏马扬起头高傲的打着响鼻，身后跟着长长的人吹着唢呐，放着鞭炮，那一瞬间，樊仁觉得自己不是状元郎而是新郎官，回乡迎娶等候多年的娇妻，不知道爹穿上红色的衣服好不好看。

　　“状元郎回乡！”身后跟着的人卖力的敲击着铜锣，大声高呼！

　　“此乃户部尚书樊仁樊大人，尔等速速见礼！”

　　昔日的叔叔婶婶大爷奶奶们，哆哆嗦嗦的跪下，又敬又怕，他们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多人来村里。

　　樊仁下马，道：各位请起，我樊仁能有这一天，是托了父老乡亲们的福。

　　人人都道萧云家的儿子好，做官了也没有瞧不起人。

　　村里开起了流水席，从城里来的戏班子连夜搭台，咿咿呀呀的唱了七天，红稠子挂了这里挂那里，到处喜气洋洋的，萧云又开始忙忙碌碌的招呼客人了。

　　樊仁被围在酒桌上喝了七天，一喝醉就傻乎乎的笑。

　　萧云将他拉进房间说：仁儿，高兴也不能这样喝，快点睡会吧。

　　樊仁睁着眼睛看他，亮晶晶黑乎乎的眸子：爹，我没醉。

　　萧云笑了笑，揉揉他的脸说：明明是醉了，说酒话呢吧。

　　樊仁闭上眼睛倒在床上，萧云凑过去给他拉上被子，却被一把拉住了手：仁儿，怎么了。

　　樊仁的嘴翕动几下，最终放开手什么都没说。萧云若有所思的看了他半响，轻轻的出去继续招呼客人了。

　　不多久，樊仁便回京了，领了官服官印住进了尚书府，地方很大很漂亮，一个人住着却索然无味，脑子一空下来就开始想萧云，想的夜不能寐。

　　樊仁写的一手好字，他曾经偷偷临摹萧云的字，将那意境比划的十成十，同僚都夸他的字，经常请他写些字贴，拿回去教家里的孩子练。

　　萧云来看他了，带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就像去城里看儿子的老妈妈一样。樊仁下朝回来，看见院子里熟悉的马车，那一刻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小跑进了屋，就看见一个蓝色的身影正在整理大堆的东西，依旧那么挺拔高大，樊仁从背后抱住他，鼻头发酸“爹，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萧云转过身，将他搂进怀里，宠溺的说：“都这么大了，还跟爹撒娇！”

　　“爹，别走了，我在京中任职，不能回家，以后都得住这儿了，你留下来陪我吧……”樊仁看着他带着浓浓的乞求

　　萧云没说话。

　　樊仁低了头，过了好久，才缓缓的说：“我也不小了，爹留下来，给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子，我成家了也好孝顺您”说到最后，有些哽咽。

　　“好”他答应了。

　　萧云留了下来，没再回去。家里的事都让管家老何打理。

　　本以为可以就这样守着萧云过日子，娶妻生子什么的还不是在于自己愿不愿意，如果他没有来京城，没有做官，没有遇见那个人，或许他真的可以守着萧云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那人总是一身黑衣，虽然未及不惑之年，却有着浑然天成的冷酷和霸气，留给人的是硬朗的脸庞，金殿上，给下面一众臣子无形的压力。悄悄抬头就能看见，黑衣上的金线龙纹张牙舞爪，暗红色的珠帘遮挡住他半张脸，只能看见紧抿的薄唇和刀削般的下巴，每次看见他，樊仁心里都发怵，背后冷嗖嗖。

　　朝廷向来只议大事，今年的收成如何，西边干旱了，东边地震了，北边突撅来袭了…座上那位冷冰冰的开口：“众爱卿有何对策”。

　　下面必定吵吵嚷嚷各执己见，这个说，下官推荐中书员外郎王平运银前去赈灾，那个又说，张大人的得意门生自然是首选了。这个说突撅来袭只可议和不可交战，那个又说，周将军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看来您年老体衰已无法上战场了。

　　朝堂之上不是战场却比战场更猛烈，斗智斗勇唇枪舌剑，为官之道除了才学，更在一张铁齿铜牙的嘴上。

　　樊仁是不会这些的，安静的站着。做了官之后他才知道爹是对的，白墙红瓦，巍额浩大的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自认为不是个胆大的人，亲眼看着官员拉帮结派，明争暗斗，今个儿不知明日生死，你陷害我，我排挤你，斗的头破血流，为的就是权，钱。樊仁做事，除了规矩，还是规矩，不得罪任何人。

　　不论每天早朝议的什么，争出来的结论如何，总是会牵扯到户部。

　　“户部尚书樊仁何在？”皇帝冷嗖嗖的语气在耳边响起，不禁头皮一麻。

　　“臣在！”他规矩的出列上前。

　　“着户部拨款300万两白银赈灾。”

　　“臣遵旨！”

　　户部管理全国土地、赋税、户籍、军需、俸禄、粮饷、财政收支，朝廷每天都在花钱，皇宫要钱，打仗要钱，大臣要钱。

　　同考进来的同僚分在其它部做事，每一个都比自己清闲，老大臣经常笑话他少年劳碌命，据说每次科举选拔出来的人才都要经过详细调查，一防奸细，二慎品行，当时的老户部尚书突然发了臆症，告老还乡去了，新状元郎品行端庄，家世清白，学识修养都是上上之选，毫无阻碍的做了这个在旁人看来是肥缺的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樊仁何在！”

　　“臣在！”

　　“今年税收如何”

　　“启禀陛下，江浙一带已足，但是西部今年旱情加重，粮食收成不好，农民缴不上所规定的钱银”。

　　“哦？是么，赋税是国本，收不上来难不成叫朕的满朝文武喝西北风不成？你身为户部尚书，份内的事儿都做不好，该当何罪！”皇帝突然发难，语气蓦的加重。

　　昏君！樊仁心中暗骂，身体先行一步跪下“陛下恕罪！请听臣一言。”

　　“你说”又恢复了面瘫。

　　“陛下说赋税乃国本，可若是没了民众哪来的税收，依臣愚见，民乃国本，臣常修孔孟之道，想必陛下及诸位也深知，君舟民水之理！”

　　膝盖处传来阵阵凉意，樊仁一动不动，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像戏文里那些呕心沥血的老臣一样跪在这里谏言，那几个年轻的同僚都缩头缩脑的站在后面，大殿上很静，都生怕皇帝发怒波及自己。

　　“你是在教训朕？”上面那位语气突然危险起来，夹杂着压抑的怒气。

　　“臣不敢！臣只是为陛下的子民着想，请陛下下令减轻赋税，赐粮缓解西部饥荒！”樊仁想，待会定是又要被杖责，想着哪天被打死了，也成全一个忠义两全，冒死纳谏的美名了。

　　他见过那些没饭吃的人，一个个面黄肌瘦，最凄惨的是带着孩子的老人，抢不过别人。孩子蹲在地上不停的哭：娘，我饿，娘，我好饿啊……

　　樊仁心头一酸，突然想到了以前食不果腹的日子，自己也是这般对着娘哭喊，那种饿不是想吃东西的饿，是腹如刀绞的痛，痛的生不如死。

　　周围被低气压覆盖，死气沉沉，秦烈紧紧盯着下面跪的瘦弱身影，为什么他总是跟自己作对，才多大的毛孩，大道理那么多说的头头是道，总是让自己下不来台。那么细瘦的腰板总是挺那么直，眼睛总是那么无惧，没看见那些老奸巨猾的都蹲在后面，就你这个蠢货出来充大头！

　　为了开运河的事情和自己争，为了新规划土地的事情和自己争，为了宫人奉禄的事也掺和！

　　想着想着，秦烈突然被气笑了，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旁边的肥肥的元公公抖着细嗓子弱弱的说：“皇…皇上……”

　　下面也都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他们的陛下，在他们面前连一个嘴角都没向上扯过，今儿个怎么这样了！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只希望赶紧回家。

　　樊仁也楞楞的看着上面那个人，秦烈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心里的气突然嗞溜一下无影无踪，正了正身子，淡淡的说：“樊尚书忠言纳谏，为天下黎民着想，朕心甚慰，既然你提议运粮缓解灾情，那朕便封你为钦差，你亲自运粮前去，也不枉你的苦心”。

　　“臣遵旨！”他带着欣喜，磕头谢恩。

　　仿佛是对着一团棉花打了一闷棍，秦烈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本想是惩罚他，他倒好，恩情般接了。

　　西部干旱，路途遥远，气候恶劣，谁愿意去那个破地方，只有这个蠢货才愿意去，还那么开心，秦烈看着他，原本白皙的脸上红扑扑一片，黑黑的瞳仁忽闪忽闪，笑的眼睛眯起来，一颗白白的小虎牙抵着唇角，尖尖的下巴随着头扭来扭去，和大臣交谈，不知怎么的，心头一颤。

　　想起以前他每次的顶撞，喋喋不休的嘴总是在棍棒打下来的时候才会停止。不想听他絮絮叨叨的话语，一句：“仵逆犯上”，便将他当众杖责，细细的腰身趴在地上也□□着不弯曲，看着他额头滴下的汗水和握紧的拳头，本想算了，就听他说：“皇上三思！请皇上为黎民终生考虑！旁边的众大臣见状，为了表示自己也很忠心，纷纷跪下来高呼：皇上三思！气的他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樊尚书下朝后来朕议事殿，其他人无事就退朝吧。”秦烈眯着眼扫视下面。

　　大臣都松了一口气，山呼万岁后脚底抹油全溜了，走之前还不忘回头同情的看樊仁一眼，这孩子，得罪谁不好，尽找天底下顶厉害的人开罪，傻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