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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毕业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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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箭,转眼一周又过去了。这期间在豪没再发病,只是愈见虚弱。一天里大约有一半时间昏昏沉沉地睡着。清醒的时候,常低眉垂眼,沉默不语,偶尔开口,也极轻缓。唯有脸上清浅的笑意,亲切、和暖如故,就像得知医生们的决定时那样,只有微笑而已,仿佛千难万苦在这轻轻一笑之后,都会消散。
这个秋天,雨水好像特别多,整日艳阳高照,入夜后居然下起瓢泼大雨。粗大的雨点重重砸在露台上,水花带着寒气飞溅进屋里。在豪正静静靠坐在露台边的沙发上,馨瑛连忙过去关上玻璃门,然后到房间里拿来薄毯,轻轻盖在他膝上。
“下雨了么?”在豪柔柔一笑,低问。
“是啊,很大呢。你冷不冷?”馨瑛拉着他的手揉了揉,感觉有点凉,放在唇边哈了口热气。
“不冷。”在豪嘴角勾起的弧线更深了,伸手轻轻搂住馨瑛。馨瑛顺势靠在他肩头,两人就这么坐着。屋外,雨声时急时缓,屋内,一室祥和静谧。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陪着他,感受他的体温,看他轻柔的笑,对馨瑛而言,便是最大的享受了。
时间在静默中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雨似乎小了,门铃声清晰地传来。
“叔叔!”泰宇像只快活的小鹿,照例一进门就踢掉鞋子冲到在豪怀里。
“泰宇?”在豪苍白的脸上露出久违的表情——惊喜。
过去两个多月,金正阳的学术活动异常频密,三天两头到外地开会,一去就是几天。秀兰的学校开办了新的培训班,她是指导老师,也忙得不可开交。不得已,两人给泰宇办了寄宿,周末才把孩子从幼儿园接回来。这样一来,两家人接触的时间大大减少,再加上在豪身体每况愈下,秀兰不愿让孩子打扰他,所以,在豪跟泰宇已经很久没见面。
“你好久没来,叔叔很想你呢。”在豪说着伸手将泰宇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我也很想叔叔。”泰宇开心地拉着在豪的手。
“对不起……”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作为主管医生、朋友、兄长,却没有对在豪尽到责任,危急时刻,竟屡屡不在他身边。对此,正阳惭愧不已,深深自责。
“没关系。”在豪淡淡地笑,“问题出在我身上,不是其他人的错。”
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叔叔,我要回美国了。”泰宇忽然边说边比划,清脆的声音格外刺耳。
秀兰和正阳同时一颤,担忧地看向在豪。由于某些原因,他们一家在韩国的生活即将结束,秀兰匆匆赶完手头的工作,就是为了近期和泰宇先行返美。在要不要告诉在豪这件事上,她和正阳犹豫再三,最终决定悄悄离开。这样做,对泰宇和在豪来说也许很残忍,但恐怕是减小伤害的最佳选择了。然而,两人又不愿对在豪撒谎,因此并未特别交待过泰宇什么。童言无忌,泰宇终究还是将他们难以启齿的事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在豪微翘起的嘴角缓缓垂下,双眸轻合,重新睁开时,复如湖水般沉静:“什么时候?”
“下礼拜五。”泰宇依依不舍,“叔叔,你要到美国看我哟。”
在豪抱紧泰宇,低下头,将面颊贴在孩子脸上轻轻摩挲,不言语。
“叔叔你要记住喔。”泰宇见在豪没说话,又加了一句。
“泰宇,”在豪握着孩子柔软的双肩,“还记得那只大大的纸青蛙么?”
“嗯。”
“再送叔叔一个好不好?”
“好。”泰宇爽快地答应,向馨瑛讨了张纸就认真地折上了。他并未留意到正阳、秀兰和馨瑛脸上的凝重,也无法了解其中的含意。
不一会儿,青蛙折好了,泰宇将它放入在豪手中。
“陪叔叔玩会儿好吗?”在豪唇际扬起一抹浅笑。
“好啊。”泰宇将青蛙放在在豪膝头,抓着他的食指朝青蛙尾上轻轻一按,青蛙一蹦老高,落在地上,“耶!”泰宇开心地笑了,抬头看在豪,他也低垂着眼帘淡淡笑着,只是那样的笑容,跟平时好像有点不同,至于哪里不同,泰宇说不出来。
……
隔天,石丘不期而至。一进门,就见在豪从卧室出来,走了两步突然用手撑着腰,眉头紧皱。
“你怎么了?”石丘和馨瑛同时冲过去扶住他。
在豪低着头,微闭上眼,抿住浅色的唇,过了片刻才低声说:“没事。”
“哪儿不舒服?”馨瑛问。
“没有。”在豪轻轻摇头。
“真的不要紧吗?”石丘问。
“不要紧。”在豪缓缓睁开眼,嘴角扯了扯,“你怎么有空?”
“你先坐下。”石丘和馨瑛一起搀着在豪在沙发上坐定,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指着放在茶几上的袋子说,“我妈从南部上来,带了些乡下的特产,我拿来给你们尝尝。”
“谢谢,其实你不用专程过来。”馨瑛边说边向在豪传话。
“一会儿还要开工吧?”在豪侧了侧脸,问。
“不用,今天休息,下午要陪在英去医院做检查。你最近……还好吧?”石丘仍是不放心。
“嗯。”在豪点点头,“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麻烦啥?我们是一家人啊,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石丘有些沮丧。
“在英身体好么?”在豪将话题扯开。
“好。”
提起妹妹,在豪黯淡的神色渐渐明亮起来:“在英这个月要毕业了吧?”
“对。”
“毕业典礼什么时候举行?”
“后天。”石丘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满。
“怎么了?”馨瑛忍不住追问。
“在英呗,她说不去。”石丘显然对在英的决定很有意见。
“为什么?”“听”了馨瑛的转述,在豪淡淡地问。
“还不是怕丢脸!”一肚子委曲总算找到倾诉的地方,石丘不由得提高了调门,“她说年纪轻轻就结婚已经很不好意思了,现在还要挺着个大肚子去参加毕业典礼,老师和同学见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哎呀,我快被她气死了!”石丘涨红了脸,烦躁地抓着头皮。
在豪用心感受着馨瑛指尖传递来的信息,脸上慢慢浮现笑意。
石丘见了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你还笑,在英都是让你宠的!”
看着石丘着急的模样,馨瑛也忍不住笑了。
“你很想去吗?”在豪不紧不慢地问。
“当然啦。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人家穿学士服的样子。我没机会穿,看看总可以吧。”石丘嘟囔着,“听说那天正好是校庆,校长要亲自给每位学生发毕业证书呢。”说到后面,石丘都带上哭腔了,像个被大人下了禁足令的小孩。
“知道了,我跟在英说。”在豪仍旧淡淡地说,淡淡地笑。
当晚,在豪在馨瑛帮助下跟在英通电话。
“去吧,那是值得纪念的日子,一生只有一次。”在豪哄着在英。
“不要,你见过大肚婆上台领毕业证吗?难看死了!”在英拿着话筒,狠狠白了身旁的石丘一眼。
“在英……”
“哥你别听石丘哥的,我不去,就不去!”
“在英啊,”在豪耐心地劝,“婚姻是人生最庄严的承诺,母亲是世上最伟大的角色,你比别人更早拥有了这两样东西,应该骄傲才是,为什么会觉得丢人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
“在英,哥想参加你的毕业典礼,见证你踏入新的人生阶段,可以么?”在豪言辞恳切。
“哥……”在英心中五味杂陈。
“可以么?”透过那清若溪水的声音,在英仿佛能看到在豪渴望的目光。
“好。”
……
这天出门之前,馨瑛照例细心帮在豪穿戴。一改往日的含笑不语,在豪问了一次又一次:“我看上去怎么样?”
馨瑛认真摆弄着栗色的围巾,在他胸前打了个漂亮的结,轻轻拍了拍,还是那句话:“帅呆了。”
没错,虽然人消瘦了许多,衣服变得宽松不贴身,他,清俊如故。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的原因,在豪苍白的脸上罕有地泛起极淡的血色,为他增添了一丝活力。
毕业典礼在一个不太大的礼堂内举行。一开始,在英因为身边投来的异样目光大感尴尬,不停地回头朝亲友席张望。那里,有她的丈夫、兄嫂、母亲和阿姨。每一次回应她的,都是亲人们鼓励的笑容,让她安心不少。大会开始了,首先由校长致辞。台下鸦雀无声,只有老学究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四周回响。在英不再如坐针毡,渐渐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象牙塔里的时光,对许多同龄人来说,是快乐的,但对她而言,却是苦涩居多。眼前这一身漂亮的礼服,沾染了太多汗水与泪水,有自己的,更多是哥哥的。为了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多少个严寒酷暑,哥哥起早贪黑,不要命地工作。是哥哥,在她失去双亲的孤苦月岁里,给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是哥哥,在她彷徨无助的成长历程中,给了她赖以生存的信念。哥哥竭尽所能为她撑起一片纯净的天空,让她过着虽不富足但充满温暖的生活,以至于她久居寒门,却并不完全了解生活的艰辛。偷偷看向在豪,他脸上的微笑还是那样暖人心肺,只是拥有这笑容的他,已不复往日的康健,再也无力为她挡风遮雨。莫名其妙地,在英想起了那记响亮的耳光——为了闯祸的石丘,她竟然动手打在豪。哥哥,除了伤害,我还给过你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自私任性,你也许不必活得这么累,如果不是因为我太不懂事,常常对你的痛苦视而不见,你也许不会生病。哥……
“姜在英……”
“姜在英同学,请上台领毕业证书。”
思绪被麦克风里的催促声打断,在英神情恍惚地走上主席台,接过校长亲自颁发的证书,有一瞬间的激动与喜悦,回头看向台下,余光中石丘手舞足蹈的兴奋模样,并没有让她像平常那样陶醉,占据她所有视线的,是在豪。他缓缓鼓着掌,漆黑的眼眸仿佛正慈爱地望着她,甜甜的笑意,如教堂壁画里的天使。那一刻,在英心底升起温暖的酸楚,双眼渐渐湿润。
“祝贺你!”来到礼堂外,在豪忽然拿出藏在身后的献花,往面前一伸。那充满磁性的声音,胜过天籁。在英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听到哥哥的声音。
“谢谢。”在英接过花使劲闻了一下,交给石丘,然后轻轻拉过在豪的手,将那本烫金的毕业证书放到他掌中。
修长的手指在证书上缓缓划过,在豪颊边的笑靥由浅而深:“小丫头,你长大了。”
再也无法抑制心中汹涌的情感,在英上前一步,抱住在豪。在豪微微一怔,随即合眸展颜,小心地回拥着她。过了一会儿,双手缓缓抚上她的脸,薄唇在她额前轻轻吻下。
“哥,我爱你!”握住在豪的手,依恋地贴在自己颊边,在英潸然泪下。
……
一家人小聚半日,在学校里共进午餐后才不舍地分别。
“我去把车开过来,你在这里等一下。”馨瑛见在豪眉间隐隐透着倦意,便让他在路旁的长椅上坐着。
“我想在校园里走走,你陪我好么?”在豪长睫微扬,墨色双瞳传递着馨瑛再熟悉不过的潜台词:我没事。
犹豫片刻,馨瑛答应了。
在豪微笑着起身,却猛地弯下腰,双眉微蹙。
“怎么啦?”馨瑛紧张地扶住他。
“没事,可能是坐久了腰有点酸。”在豪捶了捶后背,舒开眉心,牵过馨瑛的手,“走吧。”
碧云天,黄叶地。放眼望去,秋色醉人。阔别大学校园多时,如今重新漫步其中,馨瑛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如此刻的在豪,暖阳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反着淡金色的光,无比恬静、安适。
“学校的感觉真好。”在豪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
“是啊,就像世外桃源。”不远处一个不算小的湖,波光粼粼,将黄叶绿树红花的倒影尽收其中,恍若一幅美丽的油画。馨瑛不由得感叹。
“回学校继续教书吧。”在豪像在说一件考虑已久的事。
馨瑛心中一颤,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他。
“我是说以后……”在豪淡淡地补充,“以后,我希望你重新回到学校,研究和教授你喜欢的心理学,就像从前那样。”淡淡一笑,“你是个好老师,不要因为我而埋没才华。”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两步,停下,回过头,“但是,别再给学生打零分了,那样的倒霉蛋有我一个就够了。”
“以后”,什么以后?我不要以后,只要现在。在豪,如果我的未来没有你,就根本毫无意义,又何必在乎我做什么?馨瑛在心中呐喊。
两人在遍布落叶的树林里默默走着,脚下不时传来低低的“劈啪”声,那是枯叶裂成碎片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馨瑛挽着在豪的手轻轻一拉,止住他前进的步伐:“我们回去吧。”
“好。”这一次,在豪没有异议。
两人携手来到路边,馨瑛让在豪坐在椅子上等。
不一会儿,车子开过来了,馨瑛拉他的手:“上车吧。”
“嗯。”在豪应着,却在站起来的一瞬,猛然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