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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残 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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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断断续续下了两个多星期才渐渐停下来。一场秋雨一场寒,当久违的太阳终于大方地露出脸来时,它的光芒已被冷嗖嗖的空气切得有些软弱无力了。
馨瑛帮在豪穿上淡蓝色的圆领针织衫,那浅浅的蓝,就像此时的天空,纯静柔和、一尘不染,再套上深色的外套,想了想,跑到露台上做个深呼吸,又回来拿出条围巾系在他脖子上。
“有那么冷吗?”在豪站着由她摆弄了一阵,笑着问。
收拾停当,馨瑛细细打量自己的作品,满意地在他胸前拍了拍,答非所问:“帅呆了。”
“什么?”在豪眨了眨眼睛。
“你穿什么都好看。”馨瑛贪婪地看着他,补上一句,“在豪,你为什么这么好看呢?”
在豪忍不住笑出声,伸手在她脸蛋上掐了一下:“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快走吧。色迷迷!”
馨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一把勾住他的腰:“出发。”
贺敏的诊所更像一间茶室,在豪喜欢这个地方,洁净的空气中散着淡淡的药草香气,舒适的靠椅、柔软的床,走进这里,沉重的身驱会在不经意间变得轻松,宁静的感觉如暖流般一点点潜入,滋润笼罩在冷寂苦痛中的心田。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握过来,在豪唇边泛起浅笑。跟博学的贺敏聊天,是一件快乐的事。两人几乎无所不谈,只是甚少涉及病情。在贺敏面前,在豪从不觉得自己是病人,从她那里,他学会了调适心情的方法,能在彷徨与恐惧时得到安慰。
“有一首很不错的诗,想听吗?”贺敏使用指语,就像她说韩语一样标准,表意十分清晰。
在豪点点头,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响起悠扬的歌声:
一座红花盛开的花园,
笼罩着寂静的月光。
莲花在那儿等待它们亲密的姑娘。
紫罗兰轻笑调情,
抬头向星星仰望。
玫瑰花把芬芳的童话,
偷偷地在耳边谈讲。
跳过来暗地里倾听,
是善良聪颖的羚羊。
远方喧腾着圣洁的河水波浪……
渐渐地,在豪仿佛进入诗篇描述的美妙境界,顿觉心旷神怡。掌心的触感慢慢移到头部,在两侧太阳穴轻重适中地按揉着,缥缈的熏香不知从何方而来,悄悄沁入心肺,身体好像被一片厚厚的云托起,自在地漂游……
“他睡着了。”贺敏小心地将活动床放平,低声说。
“谢谢你。”馨瑛打心眼里感激贺敏。因为受病痛困扰,在豪的睡眠质量很差,除非是身体不适昏睡过去,否则常常难以入眠,或是睡得很浅。而贺敏总有办法让在豪进入甜甜梦乡。看着他安详的面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馨瑛欣慰地笑了。
……
“在豪的情况怎样?”隔天,秀兰跟贺敏小聚,谈话间提起在豪。
贺敏漫不经心地搅着杯中的奶茶,不言语。
“不理想么?”秀兰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正阳最近提到在豪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虽然,现在治疗癌症的手段进步了许多,但是,治愈率仍然很低。”贺敏取出勺子,杯中生起带着白边的小漩涡。
“新疗法也不管用吗?”秀兰皱起了眉头。
“那种疗法前景光明,但现在有效率不及一半。”贺敏终于抬头看向秀兰,眼中没有神采,“在豪……看来很不幸地在这五成之外。”
秀兰的心猛地收紧,干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其实,目前对他来说,最适用的是姑息疗法。”
“什么?姑……姑息?”虽然不是医生,可单从字面也能猜出一二,秀兰试探着,“你是说,放弃治疗?”
呷了一口奶茶,贺敏放下杯子:“其实,对晚期癌症患者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治疗,而是怎样减轻疼痛,怎样保持平和从容的心态,争取让自己和家人都能获得最佳的生活质量。所谓的姑息疗法,就是要从机体,特别是精神和心理上,给予患者调理和安慰。这几个月以来,我所做的就是这些。”
“可是……”
“我明白。”对秀兰难以接受的样子,贺敏并不意外,“生存意志很重要,但它并不仅仅体现在积极治疗上,还体现在能以一种轻松的心境跟病魔共处。对这一点,在豪比谁都清楚,他坚强、勇敢、聪明,超乎常人,该看透的、该想通的,他早就看透也想通了。他始终默默承受,从不言弃,只是为了心爱的人。因为心爱的人不愿放手,所以他宁愿选择痛苦。”
秀兰听罢,长叹一声,垂下眼帘。
“生亦何欢,死亦何哀?”贺敏扭头看向窗外,繁忙的马路旁静立着一棵枯树,看上去已死去多时,却依然傲然挺立,残枝直指苍穹。树脚下,一株纤细的新芽破土而出,碧绿的叶儿努力伸展着,让人无法怀疑它终有一天也将长成参天大树,“他们已经努力过,这就够了。”
……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床边,留下一点亮斑。馨瑛眨眨眼,“倏”地坐起来,都什么时候了,居然睡得这么沉。扭头看向身侧,嗯?在豪不在,被窝已经凉了,想是起来好一阵子了,连忙寻了出去。
露台边,在豪正仔细地给盆栽浇水,馨瑛走过去,轻轻圈住他的腰,靠在他肩上。
在豪握着她的手,慢慢回转身,柔柔地笑着:“睡的好吗?”
馨瑛低下头,在他胸前轻轻撞了一下,在豪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对了,”馨瑛突然想起来,“我去做早餐。”
“不用。”在豪拉着她往饭厅走,“已经做好了。”
果然,餐桌上几碟饭菜正冒着热气呢。馨瑛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在豪,你……”
“做丈夫的总不能光享受。”在豪笑的有些调皮,“偶尔也得表现一下吧。”
“这些……是你买的?”
“嗯。”在豪点点头,拉着她坐下,“快尝尝好不好吃嘛。”一只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等着馨瑛的回答。
看着这一桌的饭菜,还有在豪期盼的神情,馨瑛拿起筷子,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在豪失明后,从未独自出过门,那根为防万一而备下的盲杖一直收在柜中,可是今天……馨瑛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拧了一下,火辣辣地痛。
“怎么不说话?”在豪有些着急,又有点不好意思,“很难吃吗?”
“很好吃,真的。”馨瑛连忙说。
“那就多吃点。”在豪舒开微蹙着的眉心,笑了笑,柔声说,“馨瑛,一直让你照顾我,对不起。”
馨瑛凝视着他,但觉那笑容温宁异常,清润至极,平静之中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倏忽间,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馨瑛猛地握紧他的手,“在豪,你……”一转念,改口道,“我没关系,你一个人出门不安全,以后别这样了。”
“好。”在豪轻声答应,依旧暖暖的笑着,低头吃东西,掩去眉间那一抹酸楚:馨瑛,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
满天星辰如宝石点缀在黑色的绒布上,璀璨夺目。星光下的池塘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凋谢了的荷花被一片摊开来的荷叶轻轻托着。
“在看什么?”在豪轻轻拍了拍怀中的馨瑛。
“荷花。”
“嗯?”
“可惜已经谢了。”曾经怒放的荷花妖媚如火,如今无可奈何地蔫了,花瓣慵懒地萎落在一片荷叶上,黯淡了它生命中最后的光泽,迷醉了整个夏天的清香慢慢消逝,沉入塘底。那一片荷叶温厚地展开,托住衰颓的花瓣——荷花最后的眼泪……
“秋天是荷花死亡的季节,却是莲蓬成长的季节。”在豪轻轻托起馨瑛的脸,温柔似水,“这是生命的轮回,无从逃避。”
夜静悄悄,星子无声,云儿无语,花朵无言。
小塘边,唯有两人紧紧相偎。
良久,馨瑛伸手抚上他面颊:“这里水气重,我们回去吧。”
“馨瑛,”在豪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笑靥慢慢化开,灿烂的星光落入他眸中,闪动着异彩,“陪我跳支舞吧。”
馨瑛一愣,在豪已牵着她站起来,将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然后轻轻环住她的腰,带着她缓缓移动脚步。
“我不会跳舞。”馨瑛将头埋在他肩窝里,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仿佛听到一般,在豪垂眸展颜:“跟着我就好。”
馨瑛放松身体,由他牵引着轻轻摇摆,如同儿时在母亲的怀抱中一般,温暖、安逸。
过了一会儿,头顶传来在豪促狭的声音:“还记得那次在酒吧里,你被妶秀硬拖进舞池,样子好笑死了。”
馨瑛撅了撅嘴,在他肩头轻捏了一下,头埋得更深了。
“其实,我也不会跳舞,要不然,那次我就去救你了。”
馨瑛抬眼看见他明显翘起的唇线,不禁两手一伸,勾住他的脖子。
在豪脸上笑意更浓,在她额头轻轻印上一吻:“节日快乐!”
“什么?”馨瑛很意外,迅速在记忆中搜寻。
“今天,是我们结婚两百六十天的纪念日。”在豪温润的嗓音,在一派静谧中显得格外动听。
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朦胧,朦胧的星空,朦胧的残荷,朦胧的俊颜……慢慢贴上他的唇,深深吻下去。恍惚中,一句诗缥缥缈缈自馨瑛心底浮起:每当望着你,我心中不由得感到凄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