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引》不言羽

72、一、浮槎

　　上古之初，有通天的圣人，有游走的异兽。万古长河奔涌在大地之上，就从来没有因为人的意志而变动过。四夷八荒均有五方天帝统辖，这苍天碧海的时光就仿佛停滞一般让诸多神祇都有他们仍旧在地面上和人类居住的岁月里的感觉。
　　然而，距离那个时候已经有许久了。
　　“如今看来，后世的诸天神佛也不过是你我的后辈。”木神句芒站在长留山之顶，望着变幻不定的云海不由发出如上感慨。
　　“有空想这些，不如想想父王究竟是怎么回事。”金神蓐收一句话把句芒所有的感慨都呛了回去。先前他还在朱宣那边盯着，猛然觉察出长留山气息不对紧赶慢赶回来，却发现这里什么事都没有，难道是他弄错了？想到他回来的时候朱宣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就心底发毛，只能断定就算不发生什么也是将会发生什么，可是白帝少昊独自闭关不理会金册上的事以前也出现过，只除了这一次时间略长。
　　名列上古诸神前列的木神句芒能够承载东夷一万两千余里所有事务变化的双肩顿时塌了下来，“就算我想破脑子，父王他不肯说，我们还不是什么办法都没有。”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有而是太多。
　　蓐收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白帝一脉世居长留山，少昊氏一己的变化牵扯到的可不仅仅是长留山的诸多，这一次南炎的神农和中央的轩辕黄帝都习惯性地遣了使者来询问，偏偏他们这几个白帝之子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知道长留山帝阙深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是嬴奇在的话，说不定能直接闯进去。”句芒以玩笑的口吻说了出来。
　　蓐收眉头一收，“我看他肯定跑得比你我都快。”猛然间意识到许多年嬴奇就跑了个没影，直接去人间名为陪着朱宣就是不回来，倍伐也是自从几百年前开始之后就压根没回来过，眼前这位木神句芒事情不对也会一溜烟跑去东夷，就剩下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白帝辅神留在这里收拾之余还要时时担心人间的状况两头跑得勤快就气不打一处来。
　　眼看着自家二弟眼眉一竖就要开始说教，深知要是不阻止接下来三天之内自己耳根就别想清静的句芒连忙打断他，“该不是四方中央大荒地维有变，所以父王才会……”
　　这话句芒倒没有深思熟虑过，他不过是想到说到，不料蓐收一听就立刻移转了身形往天上而去，吓得句芒连忙伸展出双翼跟上去。
　　长留山不不高，只不过四周比它高的山距离不怎么近，所以就让长留山也能够拥有一览众山小的美景。长留山山巅的云海并不经常出现，最常见的反而是薄雾缭绕的穷桑树林显出一份特有的温软来。句芒如此一句提醒了蓐收，木神是今日才到的长留山，自然不知道长留山上并不常出现的云海已经有几日不曾飘散，仔细算来这日子竟然和父王出现异常的时候是一样的。
　　蓐收站立在云海之上，长留山山巅的穷桑树林已经看不到了，脚下一片状似绵软的白色云朵。句芒很快就跟了上来，停留在他身边，有些诧异地摸着脑袋四处观望，看了好一会儿也看不到什么让蓐收脸色大变的东西。
　　大荒之中，也曾有天地瞬息而变的情况，但在五方天帝各自执掌之后就很少有这种情况。更不要说是发生在白帝少昊氏停留的长留山，正是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句芒和蓐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吞进了雷电的洪流之中。
　　原本绵软可爱的白云转瞬间漆黑如墨，无数条苍白的闪电在其中游弋，蓐收和句芒被裹挟在其中，就如两叶在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浪的小舟，随时都有被倾覆的可能。
　　就连向来嬉笑不正经的木神句芒的脸色也变得苍廖起来。这就是白帝少昊氏隐藏在平易近人和洁净纯然之下的真正力量，足以清洗一方天地的劫雷在身边翻滚，句芒和蓐收可不觉得自己会侥幸不被劈到。长留山帝阙深处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让白帝的力量失控如斯？句芒双翼一展，索性将那个犹自挣扎的蓐收裹在自己怀里，但听得身边雷电炸裂，就是躲在自己羽翼组成的一方小天地不出去。
　　就算有那些羽翼遮拦，蓐收也能在极近的距离看到句芒逐渐失去血色的面庞。他想要大叫，可诸多言语都堵塞在咽喉里，硬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待得云散日出，带着些许凄凉的红色暮光笼罩了整个天际和穷桑林，句芒缓缓飘下天际，落到地面的时候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上。
　　蓐收牢牢扶住他的肩膀，让他在穷桑树下坐了下来。
　　句芒还有力气说笑，“刚才，可真觉得是洪荒再来吞噬天地了。父王不愧是父王，这般颠覆天地的力量，你我都不能及其万一。”他边说边笑，也不顾嘴角带着血的泡沫随着他的咳嗽飞得到处都是。
　　蓐收的脸色白得吓人，“你还有心思说笑，要真是父王的力量，怕这里和地上就要瞬间回到洪荒时代了。”他用自己的袖子帮句芒擦着嘴角的血迹，心都揪成了一团，贵为东方天帝辅神，白帝长子的句芒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厉害的伤，哪怕父王并非存心，他也要去问个明白。
　　句芒一把拉住他在擦拭的手，神情难得一见地认真，“先前我还想让你去父王面前问问，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立刻封闭帝阙，不得进入。”
　　蓐收觉得心头一跳，“为何？”
　　句芒翻了个白眼，“你看看上面。”
　　天际之上红色的霞光不要说秀丽美妙了，此刻竟如同血染一般浸没了整个西方天空。这般诡异的场景长留山上可从未见过。蓐收一时之间没了声响。
　　“帝阙内肯定有变，然不管是对父王有利有害，目前未明真相之前还是不宜外泄。”
　　蓐收一颤，顿时明白过来。
　　尽管五方天帝各有职守，力量灵息交融汇通之处若是一方有所变化另一方也必然有所影响。万一白帝有异，在未明事态之前他们也必须保证外界不会对白帝有害，东帝和炎帝那边自然是没有问题，即使是北帝颛顼氏也不会对白帝不利，可那中央天帝对长留一脉的态度向来暧昧，句芒和蓐收同轩辕氏接触不多，饶是见识广博的句芒也看不懂那位中央天帝的心思，更是不敢在紧急时刻冒些许的风险。
　　蓐收心中一动，“或许，该和那位联系？”
　　句芒眉间一动，“那位？不是在北冥底下睡觉就是在地上乱逛，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怎么找？”
　　蓐收没有回应他，而是眼睛发直地瞪那边的天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干巴巴的，“不用找了。”
　　“啊？”重伤之下脑袋有些发懵的句芒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长留山之上血色的天空骤然一暗又骤然一亮，一双巨大的翅膀横扫过半面天际，一声清亮的啸叫震动着每一个曾经生活在洪荒中的生灵。但见那遮天蔽日的黑影急剧缩小，化作黑金色的细细光流投到长留山巅，这位亘古天帝的面容上本来总是带着笑意，如今却是满脸严肃。玄黄相间的衮服依旧松散地穿在身上，却带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即便是先前胆敢把这位上古天帝冷眼扫出长留山的句芒也收敛起了嬉笑的神情。
　　“这般疾雷扫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帝俊的声音听得出他有些恼怒，“朱宣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也是句芒和蓐收最想要知道的。
　　长留山帝阙深处，白帝少昊氏的居所。自上古来算，少昊氏排名第六，因而又称己氏，名鸷，后世岁月中也因着和“姬”读音相近的关系屡次被误会为轩辕氏后裔。不过在山海之内，还没有谁会把少昊氏和青阳氏搞混。
　　上古第一天帝帝俊带着木神句芒和金神蓐来到了长留山帝阙之后，原本以为能知道事情真相的他们险些被直接扫地出门。
　　镇守在门口的辟邪压根就不让他们进。
　　帝俊一肚子火气都憋在肚子里，要不是这里是长留山不是北冥，他还不掀起滔天巨浪把天地都给淹了。
　　“来了就来了，让他们进来吧。”良久之后帝阙内才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听得句芒一个哆嗦，眼珠子一转看了看身边的蓐收，却发现对方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蓐收，到底怎么了？”他跟在帝俊后面悄声问。
　　金神双目微垂目不斜视，“不管发生什么，闭上嘴。”尔后不管句芒问什么他都不说话。
　　木神若有所思，看来自家二弟肯定知道些什么，说来也是，他们四兄弟中就只有蓐收自小是跟在父王身边不曾长期离开长留山，要说父王有什么不对，必然是他第一个发觉。
　　三位轮得上辈分的神祇一步一步走进长留山帝阙深处，白帝一脉以白色为尊，在这里到处可见用白色美玉雕琢出来的装饰品，越往里就越能感觉到森森的寒意，让平日里常来的蓐收不由在心底打了个寒颤。
　　白色的玉阶之上有着白色的龙塌，句芒还记得那是在名叫胡凳的东西转化之后蓐收特地给父王做的，早先朱宣还没有出现的时候父王从来不喜欢坐在上面，而是更喜欢找个垫子铺在玉阶上捧着本书身边放着零食在臣下面前晃悠。
　　可是现在白帝陛下一身冕服正襟危坐在龙榻上，十二玉旒垂在白玉般的额前，有帝俊和少昊氏在此，就连他这个白帝长子都不得不收起往日里的轻松嬉笑。学着蓐收的样子双目微垂站在玉阶之下。
　　“东夷一万两千里就没事让你管了？”白帝的声音泠然，黑色的眼瞳中浸满了冰霜。
　　句芒浑身一震，自家父王黑如墨染的瞳在他眼中一闪而过，那是一双没有任何情绪的双眼，恍如一面最诚实的镜子，映照出看到它的人，他张了张刚想开口，那边蓐收就站了出来。
　　“父王，句芒被劫雷所伤，恐怕暂时无法回归东夷。”
　　白帝的眼神平静无波，倒也没有对此表示反对，“知道了，你们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