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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佛(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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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房间里有一只木桶,是香柏木做的。我在月宅的浴室就是用这种木材打造的,长榻,水桶,泡澡桶,地板,窗格。我对这种木料的痴迷,是继承了月清的。
他说,香柏木是属于圣殿的。所罗门圣殿安置香柏木的栋梁,又用香柏木板遮盖。香柏木的栋梁,搁在殿墙坎上,香柏木帖墙,上面刻着野瓜和初开的花……
同时,它也属于坟墓的,包容死亡,渡化死魂。古代王者墓葬内著名的“黄肠题凑”即为上千根柏木方整齐堆叠而成的围障,埃及人用香柏木来保存木乃伊。
当然此刻,我房间内的这香柏木桶是用来给我撒尿的。
多么亵渎。
但,只要是我想要的,裴礼都会给我弄来。无论多么怪诞多么不合常理,她从不质疑我的喜好,只要我开心。
自她上次哭着(如果我没眼花)离开,已经过去很久。
她甚至没来给我注射她新捣鼓出的毒药(从来,每日一针,是她的乐趣,我的义务)。
我开始害怕,或许这彰明了她要把我永久丢弃在这疗养院密室的决心。
坐在香柏木做成的家伙上,我却怎么也尿不出来,身体里多余的水分都已代谢的差不多。我掰着自己的手指,苦苦思索该怎么跟裴礼服个软。
承阳在床上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白的锦袍上还有他的血迹,“这么快就要妥协了?”
我虚弱的一言不发,尽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似乎挺失败的。我的懦弱展露无遗,我想裴礼了。
“你凭什么服软?”承阳冷酷的诘问我,“裴礼确实宠你,无法无天的宠,否则也不会为了你赶走慕容闻丝。可她不该如此任意妄为的囚禁你,你知道吗?月佛,你不过是她牢牢拴在手里的一条狗,这么多年,她让你如此依赖她,这种宠爱叫什么你知道么?”
我摇头,其实承阳所说的“为了你赶走慕容闻丝”这一句之后的话我都没听进去。
闻丝是裴礼赶走的?还是为了我?
我不记得自己和闻丝之间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一直相安无事,甚至可以说是相互依存。我,裴礼,闻丝,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多年,闻丝是裴礼的丈夫,我是他们两人的小妹妹,小仇人,小玩具。我都知道。
裴礼为了我,赶走闻丝?这样的逻辑在我的认知上根本不成立。
“这种宠爱叫什么呢?”我顺着承阳的话无心的问,但还没等他回答我,我就迫不及待的跳起身子,开始有节奏的拍打那织锦花窗格,我不想再做无谓的抗争了,裴礼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吧。在这里饿死,我无所谓,但,我想要见她,我想要知道闻丝的事情。
承阳并没有力气起身来阻止我的行为,这几天他喂我喝他的血,此刻比我更加虚弱。但他的话却像一道符咒,瞬间定住了我的身体。
“月佛,有过这一次妥协,你就再无独立的可能了!那些人会铭记这种胜利,而你会铭记这种挫败,从此,他们永远凌驾在你之上!这就是你要的么?”
我该怎么做呢?诚然如承阳所言,妥协是一种奴性的经验,有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在这之后,你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别人巧妙的心计了,因为你会慢慢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曾经,我与裴礼之间的僵持都是以她的妥协告终,我因此毫不怀疑,她离不开我。
这一次,她晾着我,换成我不知所措,就快投降。
我跪坐在地上,大哭,“可我想出去,我想见她,我想知道闻丝去哪儿了。”
“月佛,过来。”承阳冷冷的说。
我吃力的撑着身体,失魂落魄的,慢慢挪到床前。
他的脸色竟然苍白的像是从前的闻丝,我可以看见精致表皮下布满的蓝色血管。我心疼至极,也愧疚至极。我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承阳的变化,他此刻有转化成为幽灵的趋势。
“怎么会这样?”我的眼泪大片大片的倾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浸湿了他的锦袍,浸染开了那些血迹。
他一手捏住我的下巴,轻轻吻了一下我的唇瓣,另一手轻轻捋着我的脊背,一边低声安抚我,“别怕,月佛,这是必然的,我在这个世界滞留太久了,慢慢就会变成幽灵。”
“月佛,变成幽灵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你爱我,只要你还愿意像此刻这样信任我。我会给你自由。”他说,“我才是你唯一的,唯一的挚爱和归属。”
我无力去分辨他的话有什么二律背反的矛盾,我只是纯粹的不想他变成幽灵。幽灵会失去自己的【门】,再也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也无法前往任何其他世界。
承阳明白我的所思所想,他说:“不用担心,只要给我一点儿你的血。”
“我的血?”根本不需要思考,我抄起承阳手边的莫邪剑利落的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然后把开着血盆大口的腕子对着承阳的嘴,“我的血,给你,求你,不要变成幽灵。”我哭着说,“不要变成幽灵,幽灵没有【门】,你会回不去的!”
承阳复杂的看了我一眼,就着我的腕口吮吸了两口,我感觉伤口酥酥麻麻的,不痛,但是有种异样的难耐。
“你担心我变成幽灵,是怕我回不去?”事毕,承阳抱着我,我们一起躺在床上,我手腕上系着他的锦带,精美的金丝刺绣露出一截线头,我不由自主的去扯,听他这么说,才把注意力从这线头上移开,“不要变成幽灵,我想你好好的活着,你总不能永远待在我身边,你有你的国——”话还没说完,承阳就捏住我的脸颊,气呼呼的样子少见的孩子气,“你想赶我走么?月佛,我来找你,可没打算离开啊,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不久前,梦境消失的那段日子,我是多么渴望承阳,甚至不惜寻找【沉梦】来换取通往死地之【门】。
可是,如今,承阳真的和我如影随形,我又不那么自在了。
闻丝说裴礼和承阳,我只能选择一个。但,我还未在他们两之间做出抉择,他自己却离开了。他为什么离开,我一无所知,不过承阳的陪伴让我对此并不过分在意。可现在回想起来,我越是不在意,越是反常。承阳似乎在我不经意的时刻淡化了我脑海中有关闻丝的记忆。
“承阳,你是另一个我,但——“我咬紧牙才说下去,”或许偶尔能够在梦里陪伴对方,就已经足够——“
“不!”承阳慌乱的按住我的唇,“别说,月佛,别说下去了,你是想我死——”
说到这里,一切戛然而止。
承阳消失了。
刚刚淌着眼泪和血水的床也消失了。
我感到一阵刺痛眼底的针一样的光芒,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月佛。”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就在我面前,但不是承阳的声音。
然后一双温润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抚摸我的眼皮。
“怎么还不醒!刚刚明明已经有反应了。”气急败坏的声音是裴礼的。
“再耐心等一会儿吧。”这个声音是庄述的。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刚刚那双手也是他的。
“在崇山这破地方,你哪儿搞来这么多孟买血?”裴礼的声音有种了悟的失落,“是一早准备好的吧。”
“我如今没法像以前那样照顾她,但总得做些什么,心里才安心。”庄述说。
“那木桶里面的东西——”裴礼的声音轻轻打颤,像是在念什么恶魔的名字。
“我已经处理了,不过你最好实话告诉我,这是谁的孩子?”庄述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沉冷。
裴礼重重的吸了一口气,慢慢的吐出,然后才缓缓说:“是闻丝。”
庄述没再出声,但我知道,这是他怒不可遏的表现。
我听得见他的呼吸声,以前我和别的男孩子出去约会回来,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呼吸的:长吸——短吸——呼气。他年长我十岁,闹不过我,只能用沉默表达他的不满。那时候,月清会说“月佛还小,贪玩儿呢,但她最喜欢你,连九毛都知道”。九毛是我以前养过的一条德国牧羊犬,白色皮毛,威风凛凛的同时拥有大多数牧羊犬都没有的忧郁气质。庄述一弹琴,它就会趴在琴房外的廊檐下,眨巴着眼睛,比我还沉醉。月清死后,它也死了,庄述在一天早上醒来,在床上发现它支离破碎的尸体。那时候,他还住在我家。我吓得大哭,以为是月清的仇人来示威。庄述虽然安抚我,但很快就搬出了我家,那之后,裴礼住进月宅。
回想起这些事,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庄述这几年淡出了我的生命,但当他重新进入我的视野,原本那些被矫饰过的淡漠与敌意却经不住浅薄的渴望和思念。
我该怎么做呢?
“醒了就别装睡了。”这声音冷漠的和刚才判若两人。
“我没装睡。”我辩解道,直勾勾的看着庄述,“我只是懒得睁开眼睛。”
我就那样持久的盯着他,直到感觉有冰凉的液体淌到脖颈上,这才收回视线,用尽全身力气止住眼泪。我刚没说出口的是,不睁开眼睛是怕自己哭。
在庄述面前,我就是小女孩。眼泪水从来都如变幻莫测的夏季雷雨。大概我从小就明白“盛极必反”的法则,开心过头,我就会哭。失落怅惘的时候就更别提了。庄述和月清都拿我这涙袋没辙啊,那时候他们还给我起了个小名儿叫涙儿。泪珠儿。
我一哭,庄述就会抱着我,涙儿涙儿的哄,这时候,其时沉默寡言的少年简直像是我的小保姆。那时候多好,我的眼泪,都是真的。
后来我也长成一个少女了,知道了庄述并不是只和我一个人玩。他确实潇洒风流,但我总掐得住他的妖筋,谁让他最见不得我哭。我一有什么企图就会泪汪汪的跑他面前。那些和他睡觉过的女孩(还有很多没睡过的)反正都恨我恨得咬牙切齿。
他现在还是如此,用手指轻轻擦我的脸,俯下身子,声音低的只有我们两听得见:“涙儿,我真后悔。”
后悔什么?他没说下去,但我想我明白。